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春苑月裴回·一》cicadaES 文案: 一个被女装大佬骗身骗心的故事~ 年上表兄弟:世家公子攻X小王爷受 春苑月裴回, 竹堂侵夜开。 惊鸟排林度, 风花隔水来。 ——《春夜》+虞世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衍 ┃ 配角:崔渚 ┃ 其它: 第1章 第一回   江南有地,名为陈宛。   陈宛地处两江之交,自大周开朝以来便市集繁华,人民富足,文教开化,清晏和安。   懿德年间,皇帝幼子名为李衍,字宜安。李衍出生不久便受封为端王,幼年在皇宫受尽恩宠。十四年后,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年号崇晧。端王李衍为先皇守孝三年。   崇晧三年,丧期已满,端王辞别皇都,遥赴陈宛建立王府。端王之母李崔氏亦随端王移居陈宛。   李崔氏温柔淑丽文采过人,年轻时颇受皇帝爱怜。皇帝驾崩后,李崔氏获封陈宛太后。   陈宛端王府豪华广阔气派十足,母子俩生活富足无忧无虑。李崔氏心中欢喜,又隐觉不足。左思右想,原是儿子还缺个协助左右的左膀右臂。于是,李崔氏琢磨着从娘家挑选一个端正有才干的年轻人来辅佐儿子。   原来,李崔氏并非皇都贵族出身,而是地方豪族幸原崔氏之女。幸原人杰地灵,也是一方宝地,崔家古时更是幸原府领主,大周开朝后归顺新朝,后来便以地方名门自居。   崔家枝繁叶茂家风严谨,子女儿孙皆通书达礼德才兼备。其中,李崔氏的长兄幼子崔渚更是人中龙凤。   崔渚,字雁洲,号称三岁识字五岁作诗,才思敏捷不输夫子,年纪轻轻就名动家乡,幸原人赞称“幸原公子”。   幸原公子崔渚虽只比端王李衍年长三岁,但名声俨然已经超过这生在帝王家的表弟。   李崔氏既想为儿子挑选一个合适的幕僚,那崔渚便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于是,李崔氏修书一封,差亲信送往幸原崔家。不出三日,陈宛太后的信便送到了崔老爷手中。   崔老爷既疼爱远嫁皇家的妹妹,也想为幼子崔渚寻个好差事。兄妹俩一拍即合,崔老爷当即命崔渚赶赴陈宛辅佐端王。   崇晧三年,初春时节,冬雪未消,春耕未始。名动家乡的幸原公子崔渚乘着双骑马车来到了陈宛府。   母亲自作主张把崔渚请到陈宛,这可把李衍给气坏了!   原来端王李衍自幼在王宫长大,上有父母疼爱兄长怜宠,下有宫人仆役悉心侍奉,小皇子活得顺风顺水,根本不知道“愁”字儿怎么写。   因此,李衍自幼性格和顺好说话极了,除了因调皮惹得王宫鸡飞狗跳会被母亲偶尔责怪以外,李衍没经历过任何烦心事。   但是,人生如此顺遂的李衍平生却有一个最最讨厌的人,说是恨之入骨也不为过了。   ——那就是他素未谋面的表兄崔渚!   李衍从小到大便日日听母亲念叨崔渚的名字。李崔氏出身书本网,又是才貌兼备的佳人,自然望子成龙,希望用崔渚的种种事迹来激励儿子奋发向上。谁料她说得太多反而不妙,小李衍听得那叫一个头痛脑胀痛不欲生。时间一长,更是生出了逆反的心情。   当李崔氏对崔渚的天才绝艳极尽吹捧之能事的时候,李衍面上恭敬听着,心里则不屑一顾。   什么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以讹传讹净是胡扯!   想我李衍可是金枝玉叶真龙之子,我五岁的时候两只小手攥紧了都提不起金笔狼毫,那崔渚五岁时怎么可能作出什么惊才绝艳的诗文?   难不成崔家表哥是地里的庄稼,只要春秋四季就能抽芽长大?   人们都说矮子里面拔将军,李衍揣测崔渚估计是混在一群农夫村妇里面,因为识几个字就能被称作“公子”。他要是来了皇都,一定是“泯然众人矣”,不过尔尔罢了。   因此自从得知李崔氏将崔渚请来陈宛后,李衍是又哭又闹撒娇撒泼,但李崔氏心意已决不为所动,端王毫无办法,不得不接受闲散王爷的悠哉日子已经到头的事实。   屋漏偏逢连雨,李崔氏寻思着儿子长大了该自己经受历练,便差人在王府里修了一座道观,寻了个平常日子就搬进去潜心修行,给崔渚接风洗尘的差事全都落到了李衍头上。   接风宴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崔渚早已名声远扬,陈宛府的公孙文人们互通消息,都知道幸原公子即将造访陈宛。文人豪士们皆来王府殷切询问,幸原公子的仰慕者的布履木屐直把端王府的门槛给磨坏了。这架势简直比当初端王建府时还要热闹。   这若还不是喧宾夺主以下犯上,李衍真不知道什么是喧宾夺主以下犯上了。   不过母命难为,李衍只好舍弃以往的散懒生活,一边在心里给表哥那罄竹难书的罪恶史上记上一笔,一边任劳任怨操持事务接待客人。   为迎接幸原公子到来,端王一忙就是十多日,在他精疲力尽快要往生的时候,崔渚的双骑马车终于进了陈宛府。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光宜人。   端王府上上下下都为迎接晚上的接风宴而忙碌筹备。厨房一早就生起了灶火,食谱里不但有闻名江南的陈宛名菜,还有几道重金难求的宫廷私肴,缤纷鲜妍真是令人垂涎欲滴。   王府的会客厅宽阔敞亮,廊柱间挂起了轻纱柔曼,大厅里摆好了长桌软垫,桌上的酒菜器皿皆是金漆木工。侍席的婢女戴宝钗着丝裙,个个娇美温柔可怜可爱。   端王这番布置就算接待皇帝也绰绰有余,更别说是迎接新入府的幕僚了。   日光正盛,迎接幸原公子的宾客们已纷至杳来。他们都是陈宛府的贵族文人,见了此情此景,皆拱手称赞端王爱才惜才,诚意备至。   听了宾客的恭维,李衍自然喜笑颜开,往日疲惫一扫而空,心里更是生出了一种奇妙的自豪。   等到那名不副实的幸原公子来到王府,见了本王此番阵仗,怕是要五体投地感激涕零。若是他害羞露怯或是殷勤巴切,不就能让大家看出所谓的幸原公子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土包子了么!   一想到崔渚待会儿丢人现眼的傻模样,劳碌多日的李衍笑得合不拢嘴了。   崔渚的双骑马车既然已经进了陈宛,那么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王府大门。谈笑之间,众宾依次入席等待开宴。谁料这满厅宾客从白天等到了晚上,都未能见到幸原公子的一袍半角。   难不成崔渚坐的不是双骑马车而是双骑牛车?   盛装打扮的李衍先是在主座正坐等待,后来又起身在厅堂间不耐踱步,再后来,李衍干脆跑到王府门口左右张望,活脱脱变成了王府门口第三只看门石狮子。   夕阳西沉,月上柳梢。   王府门口的青石板路上终于缓缓驶来一辆双骑马车。   那马车装饰素朴毫不起眼,只有前帘布上绣着的一个“崔”字说明主人的身份。   王府看门的童役喜气洋洋地振臂高呼:“幸原公子来了——幸原公子来了——”   李衍本是倚着石狮底座环着手臂打瞌睡,听了此番动静这才惊醒,额头差点没磕到他的新朋友看门石狮。   双骑马车不紧不慢地向王府驶来,李衍立即大惊失色,连忙合上大门奔回前厅。   前厅的宾客们等得昏昏欲睡,抬眼一看,只见李衍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一路冲上主座。   端王殿下先是扶正头冠,抖平衣袖,整理前襟,再唤侍女取来铜镜自照,待确认仪容万无一失之后,端王挥挥手,侍女捧着铜镜悄然退下,端王便襟危坐敛容肃目,端的是云淡风轻不屑一顾的高洁架子。   宾客们面上不显,心里都暗自好笑。   端王殿下已经十七岁了,只因长辈太过宠爱,所以养成了这种一望见底的孩童性子。陈宛太后深谋远虑,却不知“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与其千方百计给端王殿下寻个名动家乡的才子幕僚,不如帮他找个有才情懂礼节的王妃才是正经。   不过,这天下的道理虽然多的一箩筐都装不下,却没有一条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就说“先成家后立业”这条罢,若说端王的小孩性格是由于没娶王妃的缘故,那么崔渚今年弱冠也没有婚配,人家怎么就能成了人中龙凤幸原公子呢?   说到底,一个人能不能成事,不是靠娶老婆转性改运,而是靠自己的品格造化。   幸原公子的马车既已到王府门口,宾客们早已熄灭的兴致又重新燃起。   正当人们伸长了脖子等着瞻仰幸原公子的才情仪容时,那看门的童役却着急忙慌地跑到了前厅。   端王近侍李世荣忙去询问,那小童附耳说了几句,李世荣脸色一白神色僵硬。端王坐在主位上等得心急火燎,李世荣打发走小童,走进前厅往地上一跪,颤声道:“禀殿下,幸原公子身体抱恙,今日不能参宴了。”   什么?幸原公子居然生病了?   宾客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好似聒噪群鸦。   李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刚理整齐的头冠都歪了一歪:“你说什么?什么叫身体抱恙?说清楚点!”   李世荣道:“幸原公子的书童刚刚来传话,说是崔公子连夜赶路受了风寒,他们进了城先是去了医馆才来的王府。公子这会儿烧得不省人事连路都走不动了,下马车还要人抱着呢。”   李衍气得脸红脖子粗,崔渚又不是本王新娶的小媳妇儿,还要人抱着才肯过门了?   坐在首席的陈宛府孙老夫子劝道:“幸原居北,陈宛在南;幸原干燥,陈宛阴湿。崔公子离乡背井车马劳顿,身体恐怕是吃不消了。还望殿□□恤照拂,待公子病情好转,我等再来拜访。”   孙老夫子一牵头,其余宾客们皆应声。不到片刻,偌大的前厅就空了。   可怜李衍为这场接风宴忙碌了是多日,还未来得及布菜斟酒,筵席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眼望空荡荡的前厅,手握空荡荡的酒杯,面前摆着空荡荡的金漆木器,李衍胸腔中满满当当的憋着一股燎原怒火,恨不得把那该死的表哥生吞入腹!   李衍一个人坐在主位上生着闷气,正在王府道观修行的陈宛太后不知怎么知道了前厅的事故。   李崔氏竟亲手煮了一碗养胃滋补羹汤,遣贴身丫鬟端到前厅送到端王面前。   端王本是怒火中烧,见了母亲亲手熬的汤,登时鼻子一酸,万般委屈心酸都要化作男儿泪落到碗中。   正当端王小心端起汤碗要慢慢品味时,陈宛太后的贴身丫鬟摁住了他的手。   李衍警惕地问:“怎么?这汤我还喝不得了?”   丫鬟脆生生地答:“娘娘说了,崔公子有病在身口味清淡,养病期间喝这汤是再好不过的了。烦请殿下将这汤送到崔公子面前,再扶着他一口一口喂下去,如此方能显出兄弟仁爱,恭亲和睦。”   都说锦上添花火上浇油,李衍本就愠怒,听了母亲此番大仁大义的话后更是气上加气不能更气。   丫鬟传完太后的话便回去了,待她走后,李衍端起汤碗豪气万千地一饮而尽!   见端王居然忤逆太后,李世荣等一众没出息的家仆皆面露惧色。   李衍则一把扯掉贵重头冠又甩开华贵外袍,气势汹汹道:“都说周公爱惜人才,甚至到了握发吐脯的地步。本王今日就效仿先贤,就要握着头发去会一会这个幸原公子!”   说完,李衍果真披头散发地向王府西边疾奔而去。   李世荣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从小侍候端王,自然知道端王对这崔家公子的嫉恨之情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这还没见到面,端王就被神童表哥给活活逼疯了。   李世荣等人不敢阻拦端王,只能远远地跟殿下在后面以防不测。   虽然端王府占地广阔房屋众多,但李衍不喜崔渚,所以他本来打算叫表哥在陈宛府另寻住处。   但是这项决议被李崔氏给否了。无奈之下,李衍只好让仆人们把王府西边的洗竹苑打扫出来给崔渚住。   洗竹苑是王府最好的房子之一,不但有秀美竹林,还有花草树木小桥池塘,称得上清静别致,秀朗典雅。   都说凤栖梧桐,放眼富丽堂皇的端王府,也只有风雅的洗竹苑才配得上幸原公子。   李崔氏这才满意,李衍也暗自窃喜。原因很简单,李衍平日住的听泉阁在王府东边,听泉阁与洗竹苑一东一西天遥地远,崔渚虽住在王府,但是与住在外面没什么两样。   眼下,李衍披头散发形容癫狂地奔向洗竹苑,怒火攻心的同时又暗自叫苦。   早知道就让崔渚在前厅打地铺,这样本王要教训他也方便许多。   当初端王一念之差叫崔渚住了洗竹苑,现在来真是自掘坟墓。   李衍从前厅奔向洗竹苑,一路疾走弄得脚都疼了。再说室外寒风肆虐,李衍一时冲动脱了会客穿的华贵外衫,被寒风吹得浑身发颤真是苦不堪言。   新仇加上旧恨,这一笔自然又记在了幸原公子头上。   眼见洗竹苑那清雅的小楼出现在眼前,李衍掖紧内衫衣襟,一头就撞开了洗竹苑的竹门。李世荣等人亦紧紧跟上。   崔家书童见这疾走散发的狂人当即目瞪口呆,李衍就这样畅通无阻地杀入了洗竹苑。   崔家书童这般不中用,果真仆人肖主,真是没见识的土包子。   端王冷哼一声,穿过前廊绕过屏风,便进了洗竹苑的内室。王府仆人们精心布置了公子下榻的屋子,此时此刻,那宽木榻上果然躺着一个男子。   幸原公子怕是病的不轻,把厢房里存放的棉被全都拿出来盖到身上了。   李衍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远远一瞧,木榻上简直长出了座被子山,只能隐约看出被子山上显出个人形,一动不动俨然无声无息。   幸原公子怕不是已经病死了罢?   李衍又喜又怕,直勾勾地打量床上形容。   春寒料峭,夜间寒凉,冷风从端王背后进入室内吹到床上,被子山下的人动了动,随即传来气若游丝的一声:“冷……”   李衍被这装死的表哥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羞恼尤甚。   冷死你才好呢!   端王气急败坏,心道本王倒要看看这幸原公子到底长个什么鬼模样。于是恶狠狠地摔上了门,气势汹汹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双手一伸就掀起沉重的被子山,跟着一双眼睛就凑到了床上人面前。   借着屋内的烛火,李衍终于看清了表哥的模样,心中一凉简直懊恼不已。   都说李崔氏温柔淑丽文采过人,年轻时颇受皇帝爱怜,堪称宠冠后宫,连带李衍也颇受先帝宠爱。不过“文采过人”四字还是其次,李崔氏受宠的最重要原因还是她“温柔淑丽”。   李崔氏生得琼鼻明眸如花似月,蜂腰玉体如云似雾,家乡人赞称她为“幸原美人”。幸原美人名声远扬,引起了皇家注意,李崔氏这才从幸原崔家嫁到了皇都后宫。   都说女儿肖父,儿子肖母,李衍完完整整地继承了李崔氏的美貌。   端王自幼就生得眉清目秀讨人喜欢,乃至于他长成少年后,还常被皇兄们戏称为“宜安小公主”。一直到李衍出宫建府成为一方王侯,才没有人再拿他的男生女相开玩笑。   饶是如此,李衍心中还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愁苦阴影。   所以端王平生最羡慕既有姿色又有男子气概的美男子,而这该死的表哥崔渚竟恰恰就是他最羡慕的那种世间难得的英朗美人!   烛火摇摇,皎洁月光透过纸窗竹影柔柔映照在崔渚脸上。   李衍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不由身体前倾,结结实实地压在崔渚的胸膛上好瞧个分明。   这一瞧,李衍更是看清了表哥的出众相貌。   幸原公子生得是清俊英挺气质脱俗,眉眼鼻口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无不符合李衍想象中的美男模样。   又因身在病中的缘故,崔渚面色苍白眼神涣散,虚弱无力地被李衍结结实实地压着胸口,倒有几分病西施的可怜美感。   崔渚虽然是躺姿,但李衍瞧他肩膀宽阔,要是站起来,定是个堂堂正正的三尺男儿。   李衍一向苦恼身长,体貌优越的崔渚从头到脚都让李衍羡慕得发狂!   李衍愈是瞧崔渚形容,心中哀叹之声愈是绵绵不休。   可恶的崔家表哥果真该死!   另一边,崔渚倒是没察觉到李衍的心声。   崔公子自从收到太后邀请便连夜赶路前往陈宛,羁旅辛劳不慎害了风寒。还未进陈宛府,崔公子就高热不退浑身脱力,连下马车都要人抱着走,更别提参加接风宴了。   幸好王府体恤崔公子的病情。仆人们将他送入清雅小院扶上熏香木塌,又为他盖好棉被烧起火炉。   崔渚心生感激,无奈疲乏异常,也顾不上去拜谒热情贴心的端王殿下,只能听王府仆人的话先上床休息。   崔渚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院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竹门被人推开,寒风吹入室内,弄得人好头疼。   崔渚虚弱地唤了声“冷”,那寒风就停了。他刚合上眼,却觉有人靠近床榻。崔渚还未来得及睁眼,便身上一轻胸口一沉,竟像是有人掀开被子压上他的胸口。   崔渚竭力睁开双眼,恰好撞进了一双如水秋瞳之中。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陌生女子,正压在崔渚胸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崔渚半睁双目粗粗一看,只见此女披头散发形同失智令人恐惧!   崔公子心中一惊,双目登时清晰过来。这下他才看清,此女虽仪容不正举止粗俗,但生得乌发雪肤容姿清丽,那对盈盈水瞳更是如同天上星子般静美动人。   在月华光晕暖橘烛火的映衬中,此女好似瑶池仙女降临凡间。   崔渚心里揣测着这粗鲁美人的身份,略作迟疑,问:“请问姑娘是……妍铃小公主么?”   既然这位美人在王府中如此行事莽撞,那么她的地位一定不低。崔渚再估摸她的岁数,便觉得她应该是端王幼妹妍铃公主。   只是不知这未出阁的小公主为何会从皇都来到陈宛,还不顾礼节趴在陌生男人的胸口上。   端王正毫不客气地压着崔渚凝神瞧他的样貌,猝不防就听到崔渚唤他为“小公主”。   李衍先是呆了一呆,接着面露愠色脸红气粗!   这该死的表哥难道知道他从小被戏称为“小公主”,所以才这样调戏他?   还是说,崔家表哥其实是个嘴歪眼斜的瞎子?竟然把男人看成女人,把皇子看成公主?   端王好些年没被人叫过“小公主”,此时噩梦重演简直气恼得几欲发狂。   但是他这番愠怒模样看在旁人眼中,那是凶悍不足、娇嗔有余了。   崔渚见这娇憨美人面色羞红并不答话,便以为是自己猜中了她的身世,挣扎着就要起身行礼。   李衍忙直起身子,怒道:“你在病中何苦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老老实实躺下休息!”   谁料崔渚起身动作太急,一时间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晕晕乎乎无法答话。   若是表哥磕了脑袋,母亲还不是要找本王算账?   李衍心中叫苦不迭,大发慈悲地搀了一把崔渚。   谁知这眼盲嘴贱的崔家表哥竟如遭雷劈慌忙躲开李衍的手,口中还道着什么“男女有别”、“君臣有礼”之类的胡话。   李衍简直气得半死,正要大吼“我不是女人”时,忽然福至心灵,竟想到了一个能让崔渚出丑的绝妙计划。   听说表哥还未婚娶,看他这副见了女人就慌不择路的仓惶模样,一定是从未亲近过女人。   如此一来,本王不如将计就计,干脆扮作女子接近表哥。假以时日,定能让这道貌岸然的表哥在本王面前丑态毕露丢尽脸面!等到那时,本王再公布身份把他给赶回幸原。   李衍细细一想,这王府里的人皆唯他之命是从,只有个陈宛太后能够弹压住他。但李崔氏已经进入道观,把一切都交给儿子打理,她只要知道儿子日夜陪伴侄子就能安心,她哪里会知道儿子是以什么面目陪伴侄子的呢?   这主意可行!   电光火石之间,李衍敲定了全盘计划。他笑容可亲地爬上床逼近崔渚,柔声道:“公子莫怕,圣人虽说男女有别、君臣有礼,但你我并非君臣而是表亲呀。”   “什么?”崔渚躲闪的动作果然停住了,迟疑地问,“你不是妍铃公主?”   李衍贴着崔渚的身子在床头坐下,双臂一环强行把崔渚的脑袋摁到怀中,随口胡扯:“崔公子,我是你的表妹,我是陈宛太后娘娘的干妹妹的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的小女儿。因我自幼家道中落所以被娘娘收留在身边。听说你生病了,娘娘派我来照顾你。你可别推开我,否则我没法子交差呀。”   崔渚病中无力被表妹强行拥入怀中,只觉她身体温热软香可爱。虽胸脯略显平坦,但也别有天真可爱之处。   幸原公子一时间方寸大乱。他从小醉心诗书,从未有过这种心神摇曳的感觉。于是,崔渚忙推开表妹,强撑着病体正跪在木塌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正儿八经地说:“那么就有劳表妹了。”   李衍笑道:“我不是什么公主,你不需要对我行礼,对我狎昵一些也无妨的。”   崔渚侧过脸去,咳嗽了几声,哑声道:“你虽不是公主,但你是女子,天下女子都是父母疼爱的掌上明珠。我怎么能随意怠慢他人心爱的女儿呢?”   “哦?表哥倒是有大爱之人。”李衍没料到崔家表哥竟有如此胸怀。看他似乎很拘泥君臣礼教世俗礼节,但是他又能摈弃出身地位,对天下女子一视同仁。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崔渚又拱手问:“请问表妹该如何称呼?”   李衍顺嘴答道:“我叫宜安。”   “宜安?”崔渚迟疑地抬起头,“宜安不是端王殿下的字么?”   李衍呆了一呆,忙糊弄道:“是啊,你说巧不巧,我的闺名刚好和端王殿下的字一模一样。”   崔渚却信以为真,好言劝道:“你既然侍奉在太后娘娘左右,还是换个名字为好,以免冲撞了端王殿下。”   李衍摆了摆手,不屑地说:“端王十分疼爱我,他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   崔渚暗自猜测着宜安表妹和宜安表弟的关系,又道:“那么宜安表妹叫我雁洲就好。”   “雁洲哥哥。”李衍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又扯出个笑容,不坏好意地拍拍大腿,“雁洲哥哥,你生病了就别操这么多心了,简直跟新媳妇儿似的啰嗦。你在这里躺下,让妹妹好好照顾你罢。”   崔渚已经对“宜安表妹”毫不设防,便听话地在李衍的膝头躺下。   李衍把崔渚的脑袋放在大腿上,又一把扯过棉被粗鲁地盖在崔渚身上。   崔渚疲倦地闭上眼睛,胸口不断起伏,在沉重地呼吸。   李衍一边轻轻抚摸崔渚高热的额头,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折腾这个该死的表哥才好! 第2章 第二回   要说李衍最想对崔渚做什么,那就是让这名动家乡的才子在母亲和众人面前暴露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真面目!   但具体要怎么做才能拆穿表哥名不副实的表象呢?李衍一边细细摩挲着崔渚的额头,一边苦苦思索。   崔渚平日里也是个精明谨慎的年轻人,只因现在他人在病中身心俱疲,又身处亲人家中故而放松警惕,未设防地就轻易相信了李衍这番表哥表妹的胡话。   崔渚还不知自己引狼入室,坦然地裹着被子枕着“表妹”的膝头,倒是安心宁神不少,须臾间便呼吸渐稳仿若入梦。   这一边,李衍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如何报复幸原公子出口恶气,那边,这崔冤家居然枕着他的大腿睡起了大觉。   李衍又是嫉妒又是好奇地瞧崔渚的面容,表哥睡颜恬淡眉目如画,憔悴病态更为清俊五官添上了一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颜色。   若不是李衍从小就遭受幸原公子的名声摧残,他还真要夸一夸崔渚高洁的气质确实有他字里的“孤雁落洲”的意蕴了。   见崔渚缓缓入睡,李衍忽然心生一计,立即弹指唤来门外的李世荣。   李世荣等侍卫正挟住崔家书童在洗竹苑院内等候命令。听闻响声,李世荣一马当先冲进内室。   他本想着可怜的幸原公子落到端王手里肯定是要吃些皮肉苦了,却没想到屋内却是这样一番光景:自家王爷披头散发穿着内衫倚在床上,跟个小娘子似的还让表哥枕着大腿睡觉。   王爷这回演的是哪一出戏?   李衍将李世荣唤到床边,双手紧紧捂住睡梦中的崔渚的双耳,压低声音把他那男扮女装的绝妙复仇计划全盘告诉忠仆。   李世荣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为何殿下想出了这么个蠢法子?为何殿下觉得只要有个姑娘接近崔公子,就能让他丑态毕露丢尽颜面?既然端王要报复崔公子,不如寻个借口直接把他拖出来打一顿,岂不是更加利索?   退一万步说,就算要用美人计,为何殿下要亲自上阵?随便在王府里找个美丫鬟不一样能成事么?   李世荣是看不懂了。   端王殿下究竟是讨厌崔渚,所以想狠狠报复他呢?还是说他在王府的生活太过寂寞,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从小听到大的崔家表哥,所以千方百计地黏着他痴缠玩耍呢?   李世荣实在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   接下来不论李衍说什么,李世荣皆点头称是,低声夸赞“王爷英明”。   李衍听自家英武侍卫都夸赞这绝佳计划,更觉得自己心机多端聪明过人,当即布置起来:“你现在就去后厨房,把今天接风宴准备的菜肴一样拣一份端到洗竹苑。母亲既然要我喂表哥吃饭,那我就结结实实地喂他一顿。”   李世荣略作犹疑,道:“后厨给接风宴准备的净是些大鱼大肉,崔公子人在病中,口味还是以清淡为宜。”   李衍的双手正捂着崔渚的耳朵不方便打人,便用额头狠狠地撞了一下李世荣的笨脑袋,道:“本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不快去!”   李世荣被殿下的硬脑门磕得眼冒金星,忙捂着前额退了出去。   李世荣办事麻利,王府上下很快都得了他的指示。不一会儿,侍女们就将重新热过的美味佳肴送到了洗竹苑。当着崔渚的面,侍女们也不再称呼李衍为“端王殿下”,而是改口叫他“宜安姑娘”。   这新名头听在李衍耳朵里很是新奇有趣,倒不像崔渚唤他“小公主”那般让他气急败坏。   侍女们悉心摆放好菜肴,又一个个垂首忍笑离开了内室。   此时,崔渚已睡得香甜。   李衍捧着表哥的脑袋轻轻摇晃,俯身在他耳边道:“雁洲哥哥,雁洲哥哥?”   崔渚闷哼一声,欲翻身躲避。   李衍干脆用胳膊环住他的脑袋,亲昵地说:“雁洲哥哥,你别合眼,吃过饭再睡吧。”   见崔渚要摇头拒绝,李衍抢白道:“这些菜都是我亲手为你准备的,你要是不吃,可就浪费了妹妹的一番心意呀。”   崔渚这才睁开眼。他扯着嘶哑的嗓子,无奈地劝道:“辛苦妹妹费心布置了,但我现在胃口不佳,不如将这些菜肴放到明日再吃罢。”   既然已经落到了本王的地盘,哪里还轮得到你做主?   李衍道:“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吃。我为这场接风宴都准备了小半个月了,你说改到明天就明天?你这幸原公子也太不知礼数了!”   崔渚一时哑口无言。   想这宜安表妹口口声声说是来照顾他的,但行事说话都颇为娇蛮任性,不自觉地还流露出颐气指使的性子来。   若是轮到旁人,身在病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场面话?直接把她打发了就是。   但崔渚心思城府之深沉非旁人能比,虽然他此时身体不适神智朦胧,但心念转换也比普通人缜密许多。   崔渚心想,这位宜安表妹受到太后和端王宠爱,他崔某人此行又是来给端王做幕僚的,若是第一天就把人家心爱的小表妹给得罪了,以后怕是要徒增许多不必要的是非。   于是,崔渚道了声抱歉,便强撑病体坐起身来。   李衍的大腿都被他睡得木了,稍微动一动便疼得呲牙裂嘴叫苦不迭。崔渚暗暗打量李衍活泼可爱的神色,被强逼吃饭的心情也和缓了许多,彬彬有礼地说:“那么就劳烦妹妹帮我布菜,我吃些温汤水就好。”   见崔渚乖乖走进圈套,李衍登时喜上眉梢,高兴地说:“你在这里老实坐着,我把饭菜端来喂你吃。”   崔渚点头称谢,李衍赶紧弄了个空碗,捡着桌上的最油最腥的肉食堆到碗中,然后得意洋洋地呈到崔渚面前。   “这……”崔渚光是闻这浓重味道就觉得胃部不适。   看崔渚长眉紧皱,李衍心中更是欢喜,掐着嗓子娇声道:“雁洲哥哥,这些好鱼好肉都是妹妹为你准备的。我亲自给你选的菜,你可不能不吃,就让妹妹来喂你吃。”   “不!不、我自己来,自己来……”   崔渚忍着反胃接过李衍手里的碗筷。李衍大喜,先扶着表哥坐到床头,再爬上床贴着崔渚的身子亲昵坐下。   崔渚实在拿这过分热情的表妹没办法,只好提起竹箸,犹犹豫豫地捡着荤腥中的一点姜末送入口中。   就这样蜻蜓点水吃了半天,身边的李衍倒是安静了很多。   崔渚转头一看,就见那美貌小表妹像只狸猫般倚在他身上,一对晶亮星眸直勾勾盯着碗里的大鱼大肉,洁白贝齿则咬着一点下唇,似乎是在竭力忍耐食欲的模样。   崔渚夹起一片红辣辣的水煮鱼肉,好心地问道:“宜安妹妹,要不你也吃点?”   李衍早上起来只匆匆地吃了点甜糕,就等着晚上吃好酒好菜。谁料因崔渚生病的缘故,宴会临时取消了。此时,李衍腹中除了偷喝的母亲给表哥煮的那碗羹汤以外别无他物。   崔渚用竹箸夹着鱼片送到李衍眼前,李衍盯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鱼肉,抿紧嘴唇吞了口唾沫,又抬头看崔渚的表情,那对如水般清澈的眼神怯生生的,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   崔渚笑道:“妹妹,你放心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的。”他病容苍白,这一笑倒是显得十分柔和可亲。   于是,李衍抱紧了崔渚坚实温热的臂弯,伸出舌尖,矜持地舔了舔水煮鱼片面上那层辣油。   崔渚没有使坏,反而还把筷子送得更近。李衍终于放下心来,就着崔渚的手飞快地吃完了那片水煮鱼肉。吃完了,舔舔油腻腻的唇,评价道:“鱼肉怎么这么辣。”   崔渚笑道:“这些菜不是你亲手做的么?”   李衍忙把脸埋进崔渚的臂弯,娇声埋怨:“雁洲哥哥,就会欺负人。”   崔渚一时不察,眼看表妹把油腻□□硬生生地贴上了自己雪白的寝衣,登时惊得浑身一颤。   李衍抬起头,疑惑地眨了眨眼:“哥哥这是抽风了么?”   崔渚心中哀叹不已,他洁净的衣袖上俨然多了一个红油油的唇印。   这幸原公子性格和善平时很好相与,对衣物清洁并没有什么特别偏执。不过,莫说世家公子,就是寻常老百姓也难以忍受身上带着这么个大嘴唇印。   李衍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怎么了?你还吃不吃饭了?”   崔渚心道,若是我说我嫌衣服脏,表妹反应过来肯定会觉得羞臊,为了保全她的颜面,我还是不说了罢。   所以,崔渚将这份体贴心思按下不表,转而问询:“我看这碗里的牛肉也烧得酥软可口,宜安妹妹,你要不要尝一口?”   李衍还在嘴硬逞强:“这些菜都是我做的,当然酥软可口了。”   崔渚笑了笑,不说话,夹起牛肉送到李衍面前。   李衍就着崔渚的手又吃了牛肉,细细地嚼了许久才慢慢吞下,满意地说:“这个好吃。”看崔渚眼中含笑,李衍忙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所以才好吃。”   崔渚也不戳穿李衍的谎话,又把碗里剩下的鱼肉一样一样喂给他吃。   李衍也不客气。本王为迎接该死的表哥忙了这么久,现在他伺候伺候本王也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端王就懒懒倚在崔表哥的肩上等着喂食。崔渚的动作不紧不慢,偶尔还停下来用怀中丝帕给李衍擦嘴。   这碗好菜本是李衍盛给崔渚的,到头来全都落到了李衍腹中。李崔氏派儿子来是要他照顾病人给表哥喂饭,没想到病人反而把儿子给照顾了。   好不容易吃完饭,李衍接过崔渚手中空碗,颠颠跑下床放回桌上,转过头又跑回来要回崔渚床上。   崔渚忙拦住他,道:“天色已晚,妹妹今天照顾我也辛苦了,要不就先回去罢。”   李衍愣了愣,说:“你这是要睡觉了吗?这可不行,吃了就睡会变成小猪仔的。”   崔渚也不跟他争那碗饭最后都落到了谁的肚子里,究竟谁会变成小猪仔,只温和地说:“我打算去洗个澡,再换件衣裳。”   “哦。”李衍仔细打量崔渚的寝衣,忽而坏笑着说,“雁洲哥哥,你这套寝衣该不会是祖宗传下来的罢。瞧这样式,这图案,连村口老嬷都不会穿了。”   崔渚低头一看,他这套衣服确实陈旧,但也没有旧到祖宗传下来的地步。再说他相貌清俊身材英挺,绵软旧衣也穿出了潇洒飘逸之感。   但见表妹似乎很是嫌弃,崔渚解释道:“幸原那边有民俗,人生病时穿旧衣比较妥当。这不是妄言,也是有讲究的。因为旧衣柔软贴身,不会像新衣服那样——”   李衍才不要听这些歪理,忙打断幸原公子的民俗论:“好好好,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既然是堂堂幸原公子就该穿些好看的衣服。”   崔渚反问:“妹妹喜欢看男子着锦衣华服么?”   李衍想了想,说:“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端王殿下喜不喜欢。你要是见过殿下就知道了,殿下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穿衣打扮也十分考究。你给他做幕僚,头一条就是要好好打扮,可不能给他丢脸,记住了么?”   崔渚听着只觉得好笑,给人做幕僚最讲究的应当是真才实学,哪里是穿什么衣服丢不丢脸这种细枝末节呢。   不过,宜安表妹说起端王的口吻时眉飞色舞口吻亲昵,不由让崔渚暗自计较这两人的关系是否不同一般。   又转念一想,端王已经十七岁了,既然没娶王妃,那么有个陪伴左右的可爱表妹再正常不过了,像崔渚这样年及弱冠还未婚娶的世家公子反倒不正常。   在世俗看来,幸原公子活脱脱就是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古诗念昏了头,因此成日里只想着找个一生所爱非卿不娶,白白把大好青春给耽误了。   他笑由他笑,崔渚有诗书相伴很是清平快乐,平日里根本不想婚姻嫁娶的事情。   再说崔家那边子孙繁多,长辈们忙着给崔渚的哥哥们牵线搭桥,忙了一圈,一时竟没有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留给崔渚了。   现在崔渚受到了太后青睐前途无量,到了陈宛哪里还愁找不到好媳妇儿呢?崔家长辈们索性就让崔渚孤身赴任去了。   崔渚本觉得自己一人活的是逍遥自在,但从幸原到陈宛这一路走来,背井离乡疾苦劳顿,临到目的地又突生大病。饶是幸原公子平日再胸有城府超脱寻常,也难免生出些纤弱心思。   今夜早些时候,崔渚一人躺在陌生的竹苑床中,只觉得寒夜凄凉孤苦伶仃。他还未自怨自艾多久,冷不防地就跳出来个活泼表妹,闹得他不得片刻安宁。   要说她是来照顾崔渚的,倒不如说是崔渚在陪她玩闹。现在崔渚要打发她走,她又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缠着崔渚说些穿衣打扮的幼稚话。   从前,崔渚只想找个清傲才女共赏冷月,闲话诗书。在他的想象中,这女子的面容是模糊难辨的,好似一副刚刚开始动笔的肖像图,只有一个难以分辨的大致轮廓。   崔渚原以为,只要遇到了对的人,这幅肖像图自然能补全了。   可是,现在看表妹这幅神气活现娇憨痴缠的样子,崔渚胸中那副清冷才女赏月图倏的飘远了,原以为无比重要的梦境就因为某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化作雨水融入池塘,再无处可寻。   崔渚心里原先挂赏月图的位置,如今换上了一副小妹居室图。   小妹的面容也不再模糊难辨,崔渚看得清楚,那画中人分明乌发雪肤清丽无双,还差最后几笔就能栩栩如生。   崔渚虽未见到端王殿下真容,也不由心生羡慕,端王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懂得把握身边佳人的道理,这才是王孙真性情。   而他忝为幸原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佳人,补齐这幅小妹居室图呢? 第3章 第三回   这厢,崔渚梦中勾勒多年的佳人形象已悄然改变;那厢,李衍谈兴大起兴奋异常。   他一味地拉着崔表哥,竭力吹捧端王殿下多么英俊高大智慧无双。李衍眉飞色舞地讲,崔渚认认真真地听,忽觉心中有些烦闷。   他想这没来由的憋闷大概是病中憔悴的缘故,便打断李衍的话,又委婉地下了一次逐客令。   李衍却还未尽兴,听崔渚又要赶他走,便脱口而出说:“雁洲哥哥,你不是要沐浴后再睡觉么?要不让妹妹帮你擦身子罢。”   虽说要帮表哥擦身,但他充其量只是在旁边干看,擦身这种活儿自然还是交给仆人去做。   崔渚却被李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抗拒地说:“万万不可,就算你我是兄妹,沐浴擦身也太逾矩了。”   李衍促狭一笑,说:“没想到堂堂幸原公子居然如此胆小。”   言谈许久,崔渚已隐约察觉到,宜安小表妹似乎十分在意他“幸原公子”的头衔,话里话外都要带上这四个字。   崔渚咳嗽几声,哑声劝道:“宜安妹妹,你虽然受到端王喜爱,但也要注意举止分寸。王府大院里最容易惹出是非,你我兄妹清清白白,难保别人不会误会。”   听了表哥这番苦口婆心的劝慰,李衍先是一愣,接着心思急转明白过来,这傻表哥居然误以为“宜安表妹”是“宜安表弟”的小情儿!   没想到幸原公子不只胆小如鼠、不敢亲近女子,还喜好臆测他人的闺房秘事,果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土包子。   李衍强忍笑意,顺从地说:“谢谢雁洲哥哥提点,那么你安心去沐浴罢,妹妹先回去了。”   崔渚一边咳嗽一边点头,李衍便披着一头凌乱乌发高高兴兴地退出去了。   李世荣等忠仆都守候在洗竹苑外。李衍一待走出竹门,就狂笑不止快要断气。众侍卫面面相觑,李衍笑完了,又冲洗竹苑里喊:“雁洲哥哥,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屋里响起了一声“好”,音色温和如琴,正是幸原公子的声音。   紧接着,众人又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怕是幸原公子因为高声应答而喉咙不适。   崔家书童一听公子咳嗽忙挣开挟制,李世荣等人松开力道,这书童便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洗竹苑。   崔渚书童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模样清秀,长得还没有李衍的肩膀高。幸原公子此行只带了这一个书童在身边,应当是很中意这个孩子的。   那书童急急地穿过竹门,不意蹭到了李衍的肩膀。李衍还未说话,这半大少年立即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宜、宜安姑娘,得、得罪了——”   不待李衍反应,这书童又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子。   李世荣上前解释,原来他们合伙哄骗这小书童,说“宜安姑娘”在屋里照顾崔公子。如今放眼整个端王府,只有这位书童和他家公子不知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宜安姑娘”,只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宜安王爷”。   正在道观修行的陈宛太后对王府上下大事小情无所不知。李世荣等人知瞒不住她,便串通全府给观里传话,说端王殿下在陪崔渚玩耍。   李崔氏向来知道儿子是小孩性格,一朝一夕也不能成熟长大。她只听了个大概,便不再追问端王与崔渚之间究竟是怎么个玩法,只嘱咐众人多多陪伴幸原公子,不要惹出什么事端,然后便回神堂修行去了。   只要把最难糊弄的陈宛太后糊弄过去,整个端王府就再没有任何人能阻碍李衍男扮女装折磨表哥的宏伟大业。   李衍对此抚掌称快。既然他一时想不出办法能让崔渚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不如就走个迂回路数:先想尽办法讨崔渚喜欢,叫他减弱心防,再趁机寻找他的软肋,最后趁其不备一举拿下。   本王果真真龙之子聪慧不凡!   李衍窃喜不已,便披头散发穿着内衫在寒风中穿过整个王府,从最西边的洗竹苑回了最东边的听泉阁,夜里又派人去母亲的旧屋偷些女子服饰回来。   陈宛太后住进道观时只带了几件旧衣在身边,过去在皇宫里穿戴的珠宝宫装皆存放在库房之中。李世荣等人拿着李衍的命令轻易地就开了太后的库房,取了数件李崔氏年轻时的旧衣,并上珠玉玳瑁等首饰一起带回听泉阁。   满屋锦绣珠宝将听泉阁衬得流光溢彩,李衍喜上眉梢,有了这些宝贝,他就不用披头散发装女人了。   第二日清晨,李衍早早起床,唤侍女来帮他打扮女装。   听泉阁的侍女们与端王一同长大,个个都是贪玩性子。骤然见到殿下屋里多了这么多漂亮衣服和珍贵首饰,少女们皆倒吸凉气赞叹连连。一时间,听泉阁里洋溢着女子活泼的娇笑声,阁外路过的王府侍人们都听得好奇不已。   听泉阁内笑闹过后,端王期待万分地坐在铜镜前,嘱咐侍女们快些为他梳妆,他要去看看幸原公子的病好了没有。   于是,侍女们取来自家用的胭脂青黛,齐心协力地为端王殿下梳妆更衣。端王虽男生女相,但因身居上位,眉眼中自有一种英气。只因昨夜烛火昏暗,加之崔渚病中眼神不清,才被他轻易哄骗过去。   侍女们替端王修细眉毛、敷粉描唇又挑选最漂亮的裙子给他换上,足足花了两炷香的功夫才大功告成。   李衍细瞧铜镜中的身影,一介金贵皇子俨然变成了华丽美人:身穿魏紫丝裙,足蹬镶珠丝履,画黛眉点朱唇,满头玉翠珠光宝气,活脱脱就是贵族少女。李衍准备就绪便挥别众人,迫不及待地跑去洗竹苑招摇。   东边的听泉阁笑语晏晏欢快热闹,西边的洗竹苑却是愁云惨淡死气沉沉。   李衍提着裙角还未进门,就听到洗竹苑里传来嘶哑的咳嗽。听声音竟是比昨夜严重了许多,简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叫人浑身不舒服。   李衍的喜悦心情当即一扫而空。他满腹疑惑地推开竹门进入苑内,恰好看到崔家的书童正拿着个葫芦瓢从缸里舀水。   那书童本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经意看到苑里站着个浓妆艳抹盛装打扮的明艳少女,当时吓得浑身一抖,一瓢水有半瓢都洒到了地上,口中还结结巴巴地说:“宜、宜安姑娘……”   屋里登时传来一阵催命似的咳嗽,李衍叉着腰问那书童:“怎么回事?怎么一夜过去了,幸原公子的病不但没好竟然还更重了?”   书童忧愁地答:“王府的大夫今早来看过,说公子昨夜里吃得太油腻,鱼肉腥膻害了嗓子,怕是要过三五天才能恢复。公子这几天都不能再碰荤腥,只能喝点清粥了。况且,公子的嗓子倒了,现在说话也不十分利索,所以宜安姑娘今日还是回去罢,免得沾染了病气。”   李衍心中一沉,难道是他昨夜强逼着崔渚吃饭,才害得他病情加重么?   但他转念又想,本王就是为了折磨崔渚才女扮男装接近他的。崔渚病情加重岂不是恰好合了我的心意?   这男扮女装的计划明明出师大捷,李衍却顿觉无聊无趣,胸中不知为何无比烦闷。   李衍又指着崔家书童手里的葫芦瓢问:“你这是要做什么?打算给你家公子煮粥?”   书童摇摇头,道:“王府的管事说,公子的吃穿用度都由他们一手包办。我现在打算烧点热水,将公子随身用的物件烹煮清洗一番。”   李衍奇怪地问:“为什么要烹煮物品?”   书童道:“宜安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幸原有个说法,生病的人随身物件也沾了病气,必须要用热水或——”   “打住,打住。”李衍忙叫停了幸原公子的书童的民俗论,又问,“你叫个什么名字?”   书童双手攥紧了葫芦瓢,紧紧张张地朝李衍行了个礼,道:“我叫……鄙人名叫崔伯星。”   崔伯星应当是崔家旁支一族的少年,也和李衍沾亲带故,算得上是端王的小表弟了。   看崔伯星跟他家公子一样一副没见过女人的样子,李衍又起了欺负小孩的兴致,掐着嗓子娇声道:“崔伯星,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是我的表弟,你该叫我表姐的!”   那崔伯星已经信了端王府众人的哄骗,再说昨夜李衍等人回去以后,崔渚又唤他到床边特意嘱咐,说宜安姑娘是端王殿下的枕边人。因此,崔伯星对“宜安姑娘”十分恭敬,李衍要他叫“姐姐”,他就乖乖巧巧地叫了声“宜安姐姐”。   李衍听完又是一阵大笑,弄得崔伯星一头雾水。   端王爽朗的笑声飘到了内屋里,又被崔渚那要命般的咳嗽声挡了回来。这新一阵咳嗽声格外漫长聒噪,崔伯星听声不对,忙丢下葫芦瓢和“宜安姐姐”进屋查看。   不一会儿,崔伯星便出来告罪,原来是崔渚要请“宜安姑娘”给“宜安王爷”传个口信:他这几日病重不便见人,再过个三四五六七八日,等他的病好利索了,自然会去听泉阁拜见端王殿下。端王殿下不必忧虑,也不必再遣姑娘来照顾他了。   这番陈情合情合理,饶是李衍再只手遮天也没办法强逼重病之人起床陪他玩闹,只好隔着竹门朝屋里喊了几句话,便败兴而归了。   就算崔渚不能见人,端王也自有逍遥乐子。   端王殿下在陈宛建府不久,认识了不少年岁相近的伙伴。前些日子,他一味忙着准备幸原公子的接风宴,将这帮子朋友都冷落到了一边。如今接风宴过去了,那些年轻的公子和少爷门又陆续来找李衍玩耍。   在这些人中间,跟李衍玩得最好的,就是陈宛御史的儿子尹煦。   尹御史本希望儿子考取功名建功立业,但尹煦从小对着四书五经就头疼脑涨,御史千方百计都落了个空,最后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尹煦虽然不通文采,但在识人交友通传消息一道上却十分有天分。   端王李衍在陈宛建府还不到一年,尹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王爷结交善缘,从此出入王府畅通无阻。这般手段让无数想巴结端王却没有门路的人好是羡慕。   在幸原公子接风宴的那天,尹煦也是翘首期待又败兴而归的宾客之一。于是第二日午后,尹煦又带着礼物上门拜访。   李衍早上在洗竹苑吃了闭门羹,午后已换回了男装。他接待了朋友,替崔渚告病,又收下了尹煦的礼物。   尹煦本就是寻个借口来看端王的,就算见不着幸原公子也不碍事。见李衍闲着无聊,尹煦就说陈宛府南边开了间新茶屋,风雅有趣,文士毕至。李衍一听有热闹凑立即心生向往,高高兴兴地跟着尹煦吃茶去了。   那新茶屋叫“静莲”,开在城南。茶屋典雅文静四面透风,中间挖出了一方宽阔莲池,围着莲池摆满了长桌软垫,彼此再以屏风隔开,错落有致。   眼下初春寒冷,莲池里光秃秃的还什么都没有。但陈宛人好热闹,平时就爱凑在一起说话。所以静莲茶屋一开业就门庭若市,来客都是成群结队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   李衍瞧着有趣,也跟尹煦一起要了一方赏莲雅座。   现在的静莲茶屋虽然还没有莲花可看,但店家的茶□□致可爱可口,李衍有甜食吃、有热茶喝、还有友人陪伴,好不轻松自在。   再听茶屋内众文士高谈阔论,话题都是初来乍到的幸原公子崔雁洲:有的说崔雁洲三岁识字五岁作诗,惊才绝艳非同寻常;有的说端王此番花大力气请来幸原公子做幕僚,一定是要大展身手,在陈宛府做出一番事业。   端王坐在屏风后听人们说话,感觉自己俨然成为了陈宛府文人圈子的中心人物,更是心情畅快得意万分,心道这静莲茶屋果然风雅,只是这屋子四面透风,可把本王吹得脑壳儿疼。   接下来几日,李衍再没去过一次洗竹苑,成日里就拉着尹煦去静莲茶屋玩耍吃茶,顺便听陈宛文人如何聚众吹捧端王殿下和幸原公子,简直不亦乐乎。   从母亲那儿“借”来的衣服首饰,都被侍女们收到了听泉阁侧厢房;而在洗竹苑养病的可怜表哥,也就这样被李衍忘到了脑后。 第4章 第四回   端王李衍日日去静莲茶屋偷听人家怎么吹捧自己和表哥,小日子过得那是神仙不换,但好景不长,尹公子接连几日陪端王吹过堂风,终于体力不支病倒在床,再也无法舍身陪君子了。   端王无法,只好遣李世荣给尹府送去滋补药材,再联络其他朋友出去玩耍。   但别家少爷一听,这还未到荷花季节,端王就急着要去静莲茶屋吃茶,便觉得十分好笑。而端王对这些纨绔子弟们寻常爱去的酒屋妓馆又无甚兴趣,没了尹煦牵线搭桥,他和这些陈宛公子哥们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于是,李衍只得闷在王府里数日子。百无聊赖之际,他忽然想起道观中的母亲,便玩心大起,兴冲冲地跑去王府内的清心观骚扰陈宛太后。   陈宛太后被儿子缠得烦不胜烦,当即唤王府管事取来府内总账交给李衍。   李衍看这记载得密密麻麻的账簿,深感疑惑。李崔氏交代,李衍身为王爷必须懂得经营之道。她知李衍不精算数,便要他从最简单的厘算账目学起。眼前这本总账簿就交由李衍察验核对。   光是对账还不算完,五日之后,李衍必须想出几条开源节流的好法子,写在纸上与总账一起交还于她。   李衍本意是找母亲玩耍,却没想到领了这么个无聊差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陈宛太后不但把总账丢给了李衍,还命令王府主事、账房先生等人一律不许给端王帮忙。   李衍只得抱着账簿委委屈屈地回了听泉阁,清心观终于获得了片刻安宁。   端王是孤立无援苦不堪言,李世荣等忠仆看他翻阅如此繁琐的账簿实在辛苦,便委婉提点殿下:太后娘娘只说不许王府主事和账房先生出手相助,可没说洗竹苑那位幸原公子不能给殿下帮忙呀。   其实,李世荣等人这番话正合了李崔氏的良苦用心。   都说知子莫若母,李崔氏很清楚自家儿子有几斤几两。她故意为难李衍,并不是真的要他学习经营或者开源节流。不过是看李衍这几日只顾自己玩耍,冷落了崔渚,故而心中着急,才随便塞给李衍一些繁琐事务,这是要逼得儿子没有办法,只能找侄子联络商议。如此一来,两个年轻人也好多亲近一些。   李衍却不知母亲的婉转心思,只当李世荣他们找到了太后话里的漏洞,当即喜出望外,抓着他们询问崔渚的病究竟好了没有,能不能起来给本王干活。   一听端王问起崔公子的病情,听泉阁的仆人侍女们皆开口答话:有的说崔渚的病已经好利索了,王府的大夫大前天给他换了一副温润滋补的药方;有的说前日去后厨正巧遇到了崔家书童,崔伯星请厨娘做些略带油水的食物,好给公子补身子;有的则说昨天经过洗竹苑时,听到苑墙里传来崔公子的声音,他正在嘱咐书童开箱晒书,想来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   侍女们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李衍听得头晕脑胀,又机敏地抓住其中话头,问道:“等等,你们几个明明是在听泉阁侍候的,没事儿怎么会经过洗竹苑?你们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干什么?”   侍女们互相看看,皆捂嘴窃笑。   李衍反应过来,气恼道:“不就是个幸原公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值得你们走那么远的路去洗竹苑偷看?”   李世荣解释道:“大家从小到大就听娘娘夸赞崔公子多么聪慧过人,我们本来就好奇幸原公子的风采。若是第一天接风宴上见到了还好说,但公子偏偏生了病不能见人,他愈是不让人看,我们就愈是想看呐。”   侍女们都点头应和,还说她们跟李衍一样听闻幸原公子名声已久,好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崔雁洲究竟长什么模样。如今崔渚进了王府这么多天,却只有李衍一人见过他的模样还跟他说过话,这不公平。   李衍冷笑一声,道:“李世荣,姑娘们好奇去围观崔渚就算了,你是本王的贴身侍卫,你居然也背着本王去洗竹苑偷窥一个大男人?”   李世荣讪笑道:“殿下这几日跟尹公子出门玩耍,都不带上我们。我们是殿下的贴身侍卫,若是不能贴着王爷的身子,我们就没事儿干了呀。”   李衍听得浑身恶寒,道:“罢了罢了。但我听说古时有个美男子,一出门就被妇女围观。他心里实在憋闷,结果年纪轻轻就驾鹤西去了。所以你们都小心一点儿,千万别把崔渚给看死了。哼,我瞧这厮一病就病这么多天,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头,其实娇弱得很呢。”   众人一听,皆受到不小震动。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原来这世上除了老死病死饿死冷死的,还有人被活活看死的。于是,侍人们纷纷应允,再不敢看了,再不敢看了。   李衍这才满意,又想起母亲交代的要紧事儿,便指挥李世荣带上账簿,一起去洗竹苑找他的“左膀右臂”寻求帮助。   也是李世荣多嘴,出门时多问了句:“殿下今天不男扮女装了么?”   李衍这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于是心思更加活络,赶紧唤侍女们从侧厢房取来女装首饰。   事出紧急,李衍今日也来不及精心梳妆,只穿了件浅绿丝裙外罩碧色纱衣,长发如瀑垂在身后,再戴一支素银珠钗和一对玉手镯,便如一只小玉兔般快活地奔向了洗竹苑。   进到洗竹苑一看,崔渚果然是病好了,竟坐在院子里面晒太阳,也不怕小风一吹再受风寒。   好在今日无风,日光和煦。那崔伯星在洒扫竹苑,手脚勤快极了,而崔渚从屋里搬了张竹塌,正坐在廊下翻阅一册古卷。   幸原公子依旧穿着一身旧衣,不过与上次的村口老嬷寝衣不同,今天他穿着件湖蓝交襟长衫,头上还戴着淡蓝色的头巾。   李衍瞧表哥那湖蓝色的高挑身影悠闲地倚在碧绿竹榻上,如玉面孔映着温柔日光,潇洒文雅又英挺清俊,不正是李衍梦寐以求的既有姿色又有男子气概的美男子形象么?   崔渚凝神着翻阅古书,偶尔咳嗽一两声,眼神都不离开书本,看起来是无大碍了。   李衍心中尤喜,便领着李世荣走到廊下。崔渚这才注意到院里进了两位不速之客,抬眼一看,又是那闹人的小表妹宜安。   宜安表妹今日倒不像之前那样披头散发形容癫疯。她穿着件碧绿纱衣,头上戴着素银钗子,一头乌发在日光中漆黑生辉,衬着面色粉糯可爱,好似娇俏白桃花。   她还弯腰凑到竹塌前,一对含笑眼波盈盈地看着崔渚,伸出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一下子如同浮光掠影白驹过隙,崔渚直直地瞧见了表妹的绿袖管里冒出一截儿白生生的手臂,左右手腕的青玉手镯互相碰了一下,叮咚一声清脆悦耳。   李衍在崔渚眼前挥了挥手,奇怪地问:“雁洲哥哥,怎么眼神呆呆的呀?崔伯星,你家幸原公子的病是不是还没好利索?”   崔伯星一见“宜安姐姐”就脸红了,握着笤帚结巴半天答不上话。   崔渚回过神来,忙道:“是宜安妹妹。抱歉,我看书看久了,猛一抬头,眼神有些犯花。对了,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洗竹苑?可是端王殿下那边有什么吩咐?”   李衍听这位“左膀右臂”如此机灵上道,心中更是喜悦,也总算理解母亲为何非要给他安排个幕僚了。   他接过崔渚手里的古卷,娇声道:“瞧哥哥这话说的,当初不是你叫我吃了闭门羹么?现在又说得像是我不愿意来看你似的。罢了罢了,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这些。你看,你来端王府也好几天了,我们府里可是不养闲人的。你既然病好了,就开始干活罢。”   崔渚以为宜安表妹是给端王传话的,便从善如流地说:“崔某全凭殿下差遣。”   于是李衍挥挥手,李世荣就把王府总账送到崔渚面前。李衍又将母亲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崔渚听,只是把话语里下达命令的人从陈宛太后换成了端王。只道端王殿下要考校你的才干,所以让你看看账簿。你好好检阅,再想几条开源节流的法子出来。   崔渚接过账簿,信手翻开匆匆一看,其中记载的皆是王府内外两院吃穿用度的琐碎事情,不由心想,这哪里像是王爷在考校幕僚,分明像是婆婆在考验新嫁儿媳。   崔渚心生怀疑,又去看宜安表妹的神情。   李衍就地坐在崔渚腿边的脚凳边上,双手托腮撑着竹榻,仰着张清丽小脸,直勾勾地盯着崔渚,星眸闪烁樱唇带笑,活像只狡猾的小猫儿。   崔渚暗自猜测,这账簿怕是太后或者端王交给宜安姑娘做的活儿。宜安姑娘要么是嫌麻烦,要么就是干脆不会看账簿,所以把这苦差事转手推给了他。   要说这幸原公子,也真不愧是年少成名的才子。虽受了李衍的哄骗,但真遇到正经事,他又能把个中原委猜测个八九不离十,可称是心思剔透,胸中有颗七窍玲珑心了。   李衍等得着急,便趴在崔渚的膝头急切地问:“怎么?你堂堂幸原公子,原来也不会看账簿么?”   这一个“也”字,可就彻底坐实了崔渚的猜想。   崔渚心知宜安姑娘受端王宠爱,就算到头来交不了差,也未必会受到有什么责罚。但表妹既然求到他这里来了,就一定是想在王爷面前表现一番。崔渚性子和缓,不愿使这可爱表妹黯然而归,便道:“辛苦妹妹送账簿来,雁洲定会完成端王的吩咐。”   李衍高兴极了,说:“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写好开源节流的方子,我就可以直接带走。”   崔渚问:“殿下要得这么急么?”   太后那边给了李衍五天时间,但李衍心想,幸原公子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处理一本账簿哪里需要那么久的时间,便道:“怎么?难道你今天做不完么?”   表妹又在痴缠“幸原公子”这个名头了,崔渚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虚名,便道:“那我试试看罢,妹妹不如进屋来等。”   李衍道:“不必,我就在这竹榻上等。”   崔渚点点头,捧着账簿起身走入内室,崔伯星也跟进去侍候左右。   转眼间,院内只剩下李衍与李世荣主仆二人。   看表哥走了,李衍立即捡起他刚刚在看的古卷,爬上竹榻,学着崔渚刚刚的模样,摆了个魏晋狂士的悠闲姿势,得意洋洋地说:“李世荣,你看我这样有没有几分幸原公子的风采?”   “这……”   李世荣刚刚瞧幸原公子用这癫放姿势看书颇显潇洒飘逸,但是自家王爷照猫画虎,倒像个不正经的小疯子。   见李世荣犹犹豫豫不答话,李衍那对被侍女悉心描画过的柳眉登时一竖,道:“李世荣,本王问你话呢!你说,我这样像不像幸原公子?”   李世荣忙道:“殿下穿着女装,属下眼拙,实在是不……不太好分辨。”   “真笨!”   李衍在自家侍卫那儿讨了个没趣,便气呼呼地在竹榻躺下,翘起二郎腿开始翻阅古卷。翻了两页,又想起什么,坐起身来问:“李世荣,那你刚刚看见幸原公子站起来走路的模样了么?”   李世荣点点头,李衍道:“你估摸着幸原公子身长有几许,我跟他又差了多少?”   李世荣道:“幸原公子自是长身潇洒,殿下你……你还年幼,不必着急的。”   “这跟年岁有关系么?”李衍狐疑地反问,“李世荣,你不是和本王同岁么?本王看你倒是比幸原公子个头还高阿。”   李世荣忙在竹榻前跪下,无奈地说:“属下一介武夫,哪能跟王孙公子们相比?”   李衍邪邪一笑,拎着李世荣的耳朵说:“好阿,原来你也学会花言巧语哄骗于我了!”   李世荣自掘坟墓叫苦不迭,正待低头认罪,却见崔渚捧着账簿走出内室。   李衍来不及收手,就叫崔渚撞见了“宜安表妹”面目狰狞折腾下人的情状。   院内三人登时一惊,却是心思各异,其中又属崔渚最为惊骇。   他早知道宜安表妹十分受宠,他也认得李世荣是端王身边的皇家侍卫,而这宜安表妹居然敢如此折磨端王的亲信。崔渚暗叹端王对宜安表妹的娇纵之深,远远超乎他的设想。   那一边,李衍忙松开爪子绕过了李世荣。李世荣立即退至一边,李衍强自镇定,娇喝道:“雁洲哥哥,你这么快就看完账簿了么?”   崔渚想起了正经事,捧着账簿说:“我刚刚粗粗浏览了一遍。王府记账细致入微有条有理,上到太后王爷,下到杂役帮佣,每一日每一项流水开销都记录在案。我虽没走出过洗竹苑,但是看过这一本总账后,整个王府的人员脉络日常生活,我都已了然于胸。”   李衍道:“这么说,你只要看过这本总账,就能想出节约经营的法子了?”   “确实如此。”崔渚顿了顿,又迟疑地说,“正如我刚刚所说的那样,这本总账记录了王府上下每人每天的开销流水,但我翻遍账簿,却发现账房唯独漏掉了一个人。”   李衍眨了眨眼,呆呆地问:“谁阿?”   崔渚道:“你。” 第5章 第五回   李衍先是一愣,接着暗道不妙!   本王机关算计,却唯独忘记了这本总账详细记录王府人员生活,定然不会记载莫须有的“宜安表妹”的开支明细。怪我一时不察,竟叫这崔家表哥抓住了狐狸尾巴!   端王殿下平日虽是懒散悠哉小孩脾气,但到底是出身皇家的金枝玉叶,一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当下心思急转,立时就有了对应良策。   李衍先是转向李世荣,好声好气地请这位皇家侍卫离开,留他与雁洲哥哥单独说话。李世荣认定自家王爷已经穿帮,听了殿下命令,便如临大赦般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待李世荣逃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李衍便气沉丹田一声清喝,接着,就如倦鸟归林般猛地飞扑入崔渚怀中!   崔渚忙举起双手抬高账簿,李衍顺势结结实实地环抱住表哥的腰背,一张清丽小脸也紧紧地贴在表哥的胸口之上。   崔渚哪敢与端王情人如此狎昵?当即大骇就要推开宜安表妹,却又惊觉此女纤细身段正在不住颤抖,耳畔还传来了一阵细碎哭声。   崔渚心思一震,却是无法再推开这嘤嘤哭泣的少女了。   李衍一边假哭,一边忧愁地说:“雁洲哥哥,其实、其实我骗了你呀!”   崔渚劝道:“妹妹别哭了,好好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这王府账簿里唯独没有你的名字,竟好像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似的?”   李衍伏在崔渚那散发着木香的温热怀中,一对水盈盈的眼珠狡黠地转转,幽幽地说:“雁洲哥哥,我先前说我备受太后和端王的宠爱,这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假的。”   崔渚略作思索,道:“可是太后娘娘并不喜欢你?”   “正是如此。”李衍抱紧了表哥的腰背,委屈可怜地说,“我与端王自幼两情相悦,但娘娘嫌我身份低微,配不上端王。所以当初端王要来陈宛建府时,太后就随便将我许了个皇都人家。但端王殿下太喜爱我了,他不愿意与我两地分离,更不愿意我嫁作他人妇。所以,所以……”   崔渚接过了话头:“所以,端王殿下就违背太后懿旨,将你带来了陈宛。这下子,太后恐怕更是嫌恶你了。”   李衍摇摇头,道:“太后并不知道我来了陈宛。”   崔渚愣住了,李衍这瞎话则是越编越流利:“雁洲哥哥有所不知,端王是瞒着太后偷偷将我藏在听泉阁的。所以,太后娘娘并不知道我来了陈宛,如今全府上下都合力瞒着太后。端王还买通了我的夫家,所以他们也没有揭发于我。我平日里就住在听泉阁,用度开销都直接从端王私库取现银。因此,这王府总账上才没有我的名字,太后还以为我在皇都呢!”   崔渚听完此番话却是脸色一沉。   大周朝民风开放,贵族富豪偷养情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宜安表妹好歹是陈宛太后娘娘的干妹妹的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的小女儿,端王殿下居然协助她逃婚,还将她没名没分地藏在王府里,说是爱之深情之切也罢了,但如此草率之举未尝不是断送了宜安妹妹的一生?   可笑崔渚先前还羡慕端王王孙真性情,敢于把握住身边的佳人,现在看来,端王不过是个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以至于只顾着短暂厮守,而不替表妹的前途名声做长远打算。   李衍悄悄打量崔渚神色,只见崔渚垂首默默地望着他,清朗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怜惜不忍,便知自己这番已经把表哥给糊弄过去了。   于是,李衍又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说:“雁洲哥哥,我先前骗你是不愿叫你看轻于我,你不会怪我罢?”   崔渚叹了口气,严肃地说:“宜安妹妹,若是有朝一日太后娘娘发现了你和端王如此欺瞒于她,必然会雷霆震怒发作一番,到了那时你该如何自处?你还是先考虑考虑这个问题罢。”   好个仁义慈悲的幸原公子。李衍心中偷笑不已,面上却是忧云愁月,说:“太后娘娘待在清心观,平日里足不出户,就算我在王府招摇过市也不会被她撞见。雁洲哥哥,求你跟王府其他人一样守口如瓶,如此以来,太后一定不会发现我。”   崔渚却摇了摇头,道:“道理并不是这样。人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所有谎言都有暴露的一天,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   李衍如梦方醒心中一惊。   没错阿,就算本王今天把幸原公子蒙骗过去了,但天下到底只有一个李宜安。有朝一日,崔渚一定会发现端王男扮女装耍弄他的事情,或早或晚罢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李衍既然已经想到这一步棋,那么下一步棋,他必然是要盘算如何在崔渚发现之前就先抓住他的软肋再狠狠折磨他一顿,能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丢尽脸面更是妙哉。   但此时此刻,李衍软软地伏在崔渚那温柔的怀中,望着表哥举世无双的如玉面孔,再嗅着他浅蓝旧衣上绵厚的沉香味道,心思悄然转换,下一步棋居然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位置上。   端王此时心想着,若是表哥发现了我男扮女装耍弄他的事情,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气得再也不理我?他会不会气得扭头回幸原去了?   一想到幸原公子进入王府短短几日,还未给他帮上什么忙或成就什么事业,就要被气得甩袖离开,李衍心中登时虚得发慌。   这般心虚恐惧的心情,竟让端王恍然忆起了儿时旧事:   李衍幼时有一次淘气在皇家花园爬树,一不小心爬得太高,立在危枝上不敢下来了。端王宫里的太监、侍女、侍卫等在树下撑开厚厚棉被,齐声喊他跳下来,端王却是抱着树干死也不肯放开。   当时还是妃子的李崔氏心里着急,便令李世荣上树去救端王。谁料李世荣刚攀到端王脚下,就被惊恐失控的小李衍给一脚踹开了。李世荣猛然落地,还把端王身下几米的树枝齐齐压断。旁人再寻不到落脚之处,皇宫里的梯子又不够高,这下子,谁也没办法上树救端王了。   可怜的小端王就这样孤零零地抱着树干,从白天一直待到了黑夜,最后,还是太子李沛听说了此事,才从东宫赶来端王宫帮忙。   李沛先是爬上宫人们撑开的棉被,再张开双臂喊李衍跳下来,又笑着劝他没什么好怕的,就算这些棉被不够结实,死的也只会是压在下面的李沛而不是李衍。   李衍哭喊着说不想压死太子哥哥,李沛当即哈哈大笑,大喊:“宜安小公主又哭鼻子了!”   听到“小公主”这三个字,李衍当即热血上头,抬起小手就要敲太子的脑袋。双手一松开,人也就了失去支撑,端王小小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直直地落入了哥哥怀中。   虽然李衍事后遭到了母亲的责罚和皇兄的安抚,但他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忘掉被困在高树上的那种感觉:   王宫就在眼前,他却不能回去。别人都能看得到他,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了他。天大地大,山高水长,唯独他被孤零零地困在小小一隅动弹不得。前后左右都是死路一条,只有爬的更高或者跌回地面这两条路而已。   李衍闭紧双眼,愈加用力地抱紧了崔渚的腰背,心里没来由得一阵发慌。   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竟然又一步步爬到了危枝之上,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是进退两难欲哭无泪了。   这一次,恐怕没有人能舍身在下接住他了。   要不……要不就此收手罢?   李衍左思右想犹豫不决,便抬起头,怯生生地问崔渚:“表哥,若你是太后娘娘,你要是知道了自己被亲人欺骗,你会……你会生我的气么?”   崔渚点了点头。   李衍心中一凉,着急地追问:“你堂堂幸原公子,心胸气量居然如此狭隘?”   这与“幸原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渚想了想,耐心地与小表妹解释:“任何一个人,不管脾气再好才学再高,若是受到了欺骗,那也是一定会生气的。宜安表妹,你好好想想,若是人人都满口谎言不说真话,那么皇帝还如何治理天下?长辈如何管教晚辈?先生又如何辅导学生?人白白长了一张口、三寸舌,难道是拿来说谎的么?若是做人满嘴谎言口蜜腹剑,那还不如不能言语的禽兽呢。”   原来我堂堂真龙之子竟是禽兽不如了!   李衍脸色一白双膝一软,无比虚弱地倚在崔渚怀中。   崔渚则一手握着账簿,一手揽住了李衍肩背,温言宽慰:“宜安妹妹,我可以先替你瞒住太后,但你今日回去以后,一定要与端王认真商量。你和殿下寻个日子,去清心观向太后坦白了罢。太后毕竟是长辈亲人,定然不会狠厉地责罚你们。”   李衍愣愣地看着崔渚,还未来得及说话,崔渚又接着说:“就算太后执意要把你赶出王府也无妨,还有我在呢。”   李衍惊疑地问:“这是什么个意思?”   崔渚笑了笑,说:“我崔家虽不是王侯之府,但也算一方世家。若是你被太后逐出府外无处可去,那么我就给家里传封书信,把你送到幸原去。崔家虽然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但粗茶布衣还是绰绰有余的。若你想要嫁人,我也会亲自安排给你寻个好夫家。如何?这下子你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罢?”   这崔家表哥难道是古时圣人的投胎转世么!   李衍低下头,心力交瘁地喘着粗气儿,胸闷气短地说:“没想到堂堂幸原公子居然这么爱管别人家的闲事。”   崔渚道:“你的事情并不是闲事。”   李衍更觉自愧不如,最后挣扎着问:“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有什么特别的么?”   崔渚笑道:“你当然是特别的,你可是堂堂幸原公子的小表妹阿。”   李衍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崔渚说出“幸原公子”这四个字。之前李衍在崔渚面前喋喋不休或真或假地提起这个名号时,崔渚总是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似乎并不愿意背负这个过于沉重的美誉。   而此时,崔渚难得自称“幸原公子”,神态语气竟是如此潇洒从容,清朗气质中又透露出一派傲然风骨,直叫李衍自惭形秽无言以对,在高大完美的表哥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   本王认输了,认输了!   你这幸原公子确实是金玉其外金玉其中,比我这真龙之子还堪称人中龙凤在世圣贤!   人间的事情,便是如此曲折矛盾变化无常:   李衍明明早就打定主意要狠狠折磨崔渚,可是眼下崔渚真的信了他的谎言,又如此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李衍却觉得脸红心跳臊得不行。   从前母亲说他是小孩子脾气,他还不甚服气。现在想想,自己打算对表哥做的事情确实太过幼稚了。   不说这位幸原公子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想,就说那长袖善舞的尹煦,若是知道此事也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于他。   崔渚还等着宜安表妹悬崖勒马悔过自新,在他那殷切和蔼的目光之中,李衍犹豫半天,终于咬着下唇,轻声细语地说:“好。”   而盘绕在端王心头挥之不去的“我是骗你的”这句话,终究如同一个攀上危枝的顽皮小童,结局注定是失足坠落地粉身碎骨,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第6章 第六回   崔渚听到了表妹轻声应允,终于放下心来,温柔地说:“宜安妹妹,这账簿我还待细看,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交差。不如你今日先回去,等到明日我写好了文章就去听泉阁交还于你。一来,妹妹不用再跑一趟;二来,我也终于可以拜谒端王殿下了。”   李衍心中一颤,当即大惊失色。   这幸原公子好生不会来事儿!你说要拜谒本王本王就得接见你?你就没想过本王方不方便愿不愿意?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衍好不容易才把账簿的疏漏给糊弄过去,幸原公子又要跑去听泉阁探他老底儿?   惊慌之中,李衍忙心思急转寻找对策。   那厢,崔渚赧然一笑,道:“说来也惭愧,我进入王府数日却还未曾见过殿下一面。听说我入陈宛府那日,殿下还为我举办了声势浩大的接风宴,因我急病不得不草率结束,宾客们也黯然归去。唉,一想到我让大家如此扫兴,我心中实在是惶恐难安。”   你骗人!本王瞧这天底下最不惶恐的人就是你了!   崔渚这边是真心实意想要拜见端王,但李衍那边哪能让崔表哥进到他家老巢儿?忙道:“不行!你不能去见端王!”   崔渚不知宜安小表妹的鞭炮怎么又点着了,纳闷儿地问:“为何不可?我是殿下的幕僚又是表兄。不管这王府规矩再多,也没道理不许我见端王呀。”   李衍狠狠揪住崔渚衣领,把心一横道:“因为端王生病了,他人在病中不能见你!”   “哦?”崔渚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一丝怀疑,“但我未曾听说过端王身体抱恙。”   李衍信口胡诌:“我是殿下的枕边人,他有什么状况,我最是一清二楚。大约前几日罢,端王一早起来发现身体躯干前胸后背起了一片红疹,唯独头首面孔安然无恙,一穿上衣服就全部遮住了。所以,常人都看不出来端王生了病,只有我才知道。”   崔渚听宜安表妹如此大大咧咧地说起端王床上的形容,先是尴尬不已,但听着听着,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总觉得妹妹此番借口十分诡异。   这还是崔渚第一次对宜安表妹产生疑惑,疑窦既生,便难以再按回去了。   但崔渚毕竟初来乍到不熟悉王府情况,他虽已经开始怀疑表妹,但也不会声张,只是追问:“殿下的病情竟如此严重?可请了大夫来看?”   李衍还不知道崔渚已经对他产生怀疑,便硬着头皮继续扯谎:   “实不相瞒,端王这病是顽疾,一到春日就会发作,过了春天就会不药而愈。端王面上不虽显,实际上瘙痒难忍寝食难安。他这人死要面子爱逞强,不愿叫别人知道他有这样的软肋,所以一直强自支撑。   雁洲哥哥,要是你去拜见端王,他一定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好接待你,那么你就是在活活折腾他,所以我不许你去见他!”   说到最后一句时,李衍心中虚慌已到极点,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作响。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去圆。李衍每多说一句,就觉得自己顺着高枝又爬高一些。他说的越多爬的越高,将来就摔的越疼。   可是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坦白时机,如今除了爬高以外,就再无路可走。   崔渚顾虑端王对表妹的骄纵宠爱,想着先在王府站稳脚跟,再慢慢查探这小表妹究竟向他隐瞒了什么,便顺从地说:   “原来如此,那么就劳烦妹妹就替我跟端王告病。殿下若是有什么吩咐,随时可以遣人来洗竹苑传话给我。雁洲为殿下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至于拜谒一类的琐碎礼节,待春天过去殿下病情痊愈以后再说罢。”   总算是把这鸿门宴拖到夏天了。李衍松了口气,勉强微笑道:“那我明日再来洗竹苑找你拿文章和账簿。”   崔渚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夕阳西斜,霞光璀璨。李衍告别了崔渚,愁眉苦脸地离开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是非之地洗竹苑。   回到听泉阁,端王还是闷闷不乐一语不发,弄得周遭侍人们好生奇怪。   大家问端王出了什么事情,端王又什么都不肯说,只一个人憋在心里。大家以为他又闹小孩子脾气了,索性也不再管他。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端王在雕花拔步床上辗转反侧痛苦难耐,终于无法独自承受良心的煎熬,一个骨碌翻起身把忠臣侍卫李世荣唤到床前。   见端王忧容满面地倚在床头,李世荣便认定殿下男扮女装的拙劣把戏被幸原公子看穿了,于是劝道:   “殿下,您还是想开点儿罢。您是王爷,崔公子是布衣,您要是实在是憋屈想出口恶气,那不如随便给崔渚按个冲撞无礼之类的罪名,然后直接把他拖出来打一顿,岂不快哉?”   李衍被自家残忍暴虐的英武侍卫吓了一跳,忙道:“万万不可!”   李世荣怪道:“殿下不是想报复崔公子么?”   想到这茬,李衍更是胸闷气短,说:“我只是想让崔渚丢人现眼出丑,我可从没想过要让他吃皮肉苦……”   李世荣听得简直目瞪口呆。   端王殿下,堂堂真龙之子,怎么跟三岁小孩儿似的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李世荣忍不住问:“殿下,难道不是您在崔公子生病时强喂他大鱼大肉,才害得他病情加重多躺了好几天么?后来,难道不是您成日跟着尹公子出门吃茶逍遥自在,把崔公子完完全全忘到了脑后么?”   李衍呆了一呆,跟着面色急红,怒道:“李世荣,你、你好烦!”   李世荣忙作揖认错:“属下多嘴了!”   李衍实在臊得不行,双手环抱膝盖,埋着头不愿意再看李世荣。   李世荣面上认错,心中觉得十分好笑。   他在雕花木床前的脚凳上坐下,拎起锦被,体贴地帮殿下围住身体,再好声好气地劝道:“既然幸原公子已经看穿殿下真身,这出闹剧也总算了结,殿下再不用以女装示人了。”   李衍把脸埋在柔软锦被中,不说话,只是左右摇了摇头。   他那一头乌黑丝发,如同天宫仙女的羽织般熠熠生辉。随着摇头的动作,如水长发披散开来,黑亮发尾铺陈在床榻之上。几缕发丝还飘然触及了地面,立即被李世荣细心拾起,轻轻地放回了床上。   李世荣揣测王爷摇头的意思,问:“殿下摇头是想说,幸原公子并没有看穿您的男儿身?”   李衍点了点头。   李世荣倒是颇为惊讶。没想到端王殿下面对铁证如山的王府总账,不但没有自乱阵脚,还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   究竟是崔渚正人君子太好糊弄?还是端王太会扯谎骗人?   亦或者说,是崔渚已经起了疑心,只是暂且隐而不发?   李世荣实在想不明白这对表兄弟的勾心斗角爱恨情仇了。   那一边,李衍挣扎许久,终于抬起头说:“我……本王不想再男扮女装了。”   “本该如此!”   李世荣长舒口气,万分欣慰地说:“殿下,不是属下多嘴,只是您这计划实在是漏洞百出匪夷所思。您男扮女装是不是能折磨崔公子还不好说,你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倒是肯定的。”   李衍当即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把床沿,脸红气粗地吼道:“李世荣你这个大骗子!什么‘漏洞百出’、‘匪夷所思’?你先前还夸赞本王英明无双来着!”   李世荣又在王爷面前自掘坟墓,忙熟稔地转换话题:“属下的言论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下一着棋要怎么走?您不愿意再男扮女装,可是要与崔公子坦白了?”   李衍更是气闷,苦恼万分地说:“我就是在烦这件事。”   接着,他把崔渚对谎言的看法告诉了李世荣,又道:“崔渚是真心厌恶撒谎之人,我好怕他知道真相以后会讨厌我疏离我。”   李世荣讪笑两声,心想崔公子顶多骂王爷两句,更何况他要骂王爷还不敢当着面骂,只能在背后偷骂罢了。   再说了,就算崔渚嫌恶鄙视李衍又能如何?李衍是王爷,崔渚是王爷幕僚又不是王爷老婆,李衍作甚管他是喜欢还是讨厌自己?   李衍捂住了小脸,懊恼不已地说:“崔渚还说,就算‘宜安妹妹’被赶出王府,他也会收留宜安妹妹,还愿意帮宜安妹妹找个我婆家。在他说过那番仁义备至体贴入微的话以后,我就无法再说出真相了。真奇怪,我怎么会张不开嘴呢?”   李世荣道:“殿下,您是不是感觉自己一不小心错过了最好的坦白时机?而一旦错过这个时机,这张嘴就再没办法张开了?”   李衍又惊又喜,抬起头说:“就是这样,原来你懂我!”   李世荣点点头,他这次确实能理解殿下的心思。   世间事物都有各自的运转规律,就好像农人在春天耕作在秋天收割。   若是种地错过了春天,就没有办法再犁地播种。若是做人做事错过了时机,就再也没办法回溯补救了。   在今日这个情形之下,崔渚已经为“宜安妹妹”设想好了万全退路,还打包票说能给她粗茶淡饭,帮她寻个好夫家。   饶是李衍再没心没肺,在听了那番温柔感人的话之后,也没法回上一句“我是骗你的”。   李衍那种被困在危枝之上进退两难的慌张心境又传给了李世荣,李世荣绞尽脑汁思索半天,道:“既然殿下这么不愿意被崔公子嫌恶,那么干脆将错就错,就这样男扮女装扮下去罢。只要避免端王和宜安姑娘同时出现,崔公子未必会发觉真相。”   李衍惊道:“那怎么行呢?人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所有谎言都有暴露的一天,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   李世荣一拍手掌,高兴地说:“那么殿下只要在暴露之前把崔公子送回幸原就好了嘛!”   李衍呆了一呆,李世荣却是想到了应对妙计,越说越来劲儿:   “幸原公子言出必行,既然他愿意帮忙隐瞒‘宜安表妹’的事情,那么他定然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王府里有“宜安表妹”这号人物。若是他一辈子都不说,那么别人也不会知道他遭到了蒙骗,就更加不会去纠正他。   如此一来,殿下只要把崔公子送回幸原就万事大吉。崔公子永远不会主动说起“宜安表妹”,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事实真相,更不会知道自己被王爷骗了。”   李衍被绕得云里雾里,但听了这番话,心情却是急转直上,隐约有种云开月明、逃出升天的侥幸喜悦之感。   没错,崔渚绝对不会跟人说起端王把表妹藏在府里的事情,那么别人也不会心生疑惑加以调查,也更不会有熟悉皇族家族人员的人告诉崔渚,陈宛太后娘娘的干妹妹的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根本没有什么小女儿。   天下谎言确实都有暴露的一天,但只要赶在暴露之前把崔渚送回幸原就好了呀!   于是,李衍当即与李世荣拟定新的计划:一,绝对不主动坦白真相;二,必须在露馅之前把崔渚送回幸原。   乍看之下,这新计划与端王先前男扮女装耍弄崔渚的旧计划相差不大,端王归根到底就是要把崔渚送回幸原。   但这两个计划的动机却是截然相反的:   从前李衍要赶崔渚走,那是因为他从小嫉妒崔渚又认定幸原公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现在李衍要赶崔渚走,那是因为他不想让这个老好人表哥发现自己骗了他。   更重要的是,李衍不想要表哥讨厌他。   想到这里,李衍后悔得几乎要抓断头发。   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因为一念之差而在表哥面前装女人。到头来不但一点儿好处没有捞着,反而骑虎难下自寻麻烦。   李衍愁的快哭了,抓着李世荣问:“本王从小到大恨了崔渚十几年,现在我和他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地就能让我不想再恨他、不想再骗他、不想再害他了呢?”   李世荣心道若他家王爷真的是“小公主”,那么此番情形就可以写成戏文:   一皇家公主自幼长在宫闱,小半辈子都用来嫉妒名声在外的母家表哥。公主成年后外出建府,竟阴差阳错地请来表哥到府里做门客。表哥年少才俊温柔敦厚,表妹娇憨活泼可爱可怜。春风雨露一相逢,只一颦一笑三言两语,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就让娇蛮小公主转了性子,公主已经为表哥坠入了爱河还浑不自知呢。   ——但李衍毕竟是王爷,并不真的是公主。   端王殿下现在要唱的这出戏,可比“娇蛮公主俊驸马”要匪夷所思多了。   李世荣痛苦思索许久,才想出王爷心态转变的可能原因,道:   “大家都说圣人如同春风化雨,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将仁义爱心传递到他人心中。崔公子是幸原公子,他的言语品格或许是应了那句‘润物细无声’。殿下,您一定是被崔公子的人格所感化,因此才弃恶从良、一心向善了呀。”   李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本王就好像那恶鬼罗刹,而崔渚则如同万丈佛光。在没有遇到崔渚之前,本王自然对他心生嫉妒无比厌恶;现在遇到了崔渚真人,本王自然是被佛光感化,立即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了。   李衍不由想起早先伏在崔渚身怀里嗅到的那股绵厚沉香味道,更觉崔渚此人周身佛光万丈不容逼视。   没错了,表哥就是那擒鬼镇邪的金刚罗汉,而本王就是一只男扮女装的闹心小妖精。怪不得我白日里与他说话时一个劲儿的脸红气喘,原来他就是生来专门治我的天敌。   李衍好不容易才想通自己和表哥的孽缘,还未来得及高兴,又突觉万分心痛。   崔渚好好一个幸原公子金刚罗汉,如此有才学如此有魅力,坐着马车大老远的跑来给本王做幕僚,三言两语就扭转了我对他的偏见,而我却要亲手把他赶走……   李衍眼睛登时一红,悲怆地向天发问:“老天爷,我堂堂陈宛端王究竟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震天惊雷!跟着哗啦啦的瓢泼大雨骤然降临,砸的院中树叶噼啪作响好不吵闹。   李衍吓得立即用被子包住了脑袋,李世荣忙温言安抚。   李衍蒙在被子里想起了一切的起因:都怪崔渚那夜老眼昏花把他错认成妍铃公主,还自作聪明地唤他“小公主”,这才把他气得将错就错男扮女装。   听着窗外轰隆雨声,心里默默地念着“小公主”这三个字,李衍胸中又酸又辣,憋闷异常。   别家皇子要么建功立业开疆拓土,要么风流倜傥逍遥如仙。到了他李衍这儿,霸气热血、宏大壮阔的那是一概没有,这辈子还偏偏就跟“小公主”这三个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地杠上了?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笨更呆更傻的王爷么?   肯定没有了罢! 第7章 第七回   李衍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如此自怨自艾痛心疾首,难受得一整晚都未合眼。   第二日清早,端王随意换上一套浅蓝长裙,带着眼下两抹浓重青紫便心事重重地去了洗竹苑。   而崔家表哥一见到宜安表妹,便问她昨日回去后是否同端王商量过了、两人打算何时向太后坦白真相。   李衍被问得心烦意乱。虽然他不愿意再撒谎,可是他骑虎难下也只能继续扯谎。故而又哄骗表哥,说是昨日回去后同端王商量过了,等到夏天太后生辰到来时,端王会大操大办玩闹一场,趁太后心情愉快时再向她坦白真相云云。   李衍这厢支支吾吾地说着瞎话,崔渚一边听一边观察他的神貌,见这活泼表妹今日愁容倦怠沉郁异常,心下便有了猜测:许是宜安表妹已经想要坦白认错,但端王殿下并不愿意改变现状,所以宜安妹妹才会如此忧愁煎熬。   这样想着,崔渚对端王的观感却是糟糕了几分。   从前,他认为端王是王孙真性情。后来,他察觉端王是个只顾儿女情长、不知长远打算的愣头青。而现在,崔渚更是认定了端王既不懂得诚实可贵的道理,而且没有一点大丈夫的担当勇气。   可怜宜安表妹无名无分无依无靠,放眼整个王府,也只有端王能够给予她庇护。   而所谓的“庇护”,又何尝不是一种“控制”呢?   宜安表妹就如同一株柔蔓,牢牢依附于端王这棵大树之上。大树往哪里长,柔蔓就往哪里跟。   崔渚昨日对宜安表妹心生怀疑,但是今日看来,无论表妹身上有什么可疑之处,根源恐怕还是出在端王身上。   就说端王身发红疹不能接待崔渚这一条,很有可能也是假话。崔渚揣测大约是端王不愿意见他,宜安表妹才随口扯谎糊弄他罢。   至于端王为什么不愿意见他,崔渚稍稍一想就能想到很多原因:或许是殿下怪罪崔渚在接风宴上扫了大家兴致,所以故意冷落他;亦或者是殿下从来不把崔渚当作自己的亲信,只因母亲要求,才勉强点头让他入住王府中。   当然,无论幸原公子再怎么聪明绝顶心思剔透,他也想不到真实原因会是什么了。   崔渚也暗自下定了决心,等到端王愿意接待他的那一日,他一定要同端王好好说说为人处世的道德道理,可不能再让端王随心所欲任性妄为下去了。   那厢李衍编完了一通瞎话,便怯怯地瞧崔渚的严肃神态,问:“雁洲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崔渚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温和地说:“没什么。”   李衍却是怕了,双手抱住崔渚的胳膊,怯生生地问:“雁洲哥哥,你究竟在想什么呢?告诉我罢,好么?”   见李衍这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模样,李衍更是认定宜安妹妹在王府里没有任何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也难怪她会被端王引诱着误入歧途了。   就连宜安妹妹先前嚣张跋扈颐气指使,此时看在崔渚眼里,也只是她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表现了。   崔渚于是对宜安更生怜惜,道:“宜安妹妹,若是你以后有什么烦心事儿,都可以到洗竹苑来同哥哥说。对了,我昨日见到你在欺负端王殿下的贴身侍卫,你以后最好不要再这么做了。”   “阿?我欺负李世荣?”李衍呆了呆,忙辩解,“我揪他耳朵只是在与他玩闹,并不是在欺负他呀。”   崔渚好言劝导宜安妹妹:“你觉得是在玩闹,但人家未必觉得有趣。侍卫也是人,你揪他的耳朵,他也会痛、也会哭、也会伤心难过。佛曰众生平等,这句话的意思是……”   这边,崔渚苦口婆心地劝着李衍众生平等的道理;那边,李衍听着听着就走了神。   他愣愣地瞧表哥清俊的面容,只觉得在这日光与青竹映衬之中,幸原公子周身散发出了万丈佛光,令人双膝发软就要下跪参拜。   于是,李衍拿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痴望着崔渚,眼神中透露出了万分崇拜,薄唇微分,喃喃地说:“雁洲哥哥,你竟然能喋喋不休地讲这么多大道理,真不愧是幸原公子!”   崔渚愣了一愣,接着哭笑不得地说:“原来我讲了这么多话,在你耳中竟是喋喋不休。”   崔渚虽然脾气温柔,但若是被人说了一句“喋喋不休”,搁在平时他也不会再纠缠下去了。但是对上这宜安表妹,他却无法轻易放过她。   见表妹仰着一张清丽小脸,崇拜又仰慕地看着自己,崔渚心中一动,忽道:“人们都说身体力行,既然讲道理对你没用,那么我就用行动来教你罢。”   说罢,崔渚便抬手拨开李衍颊边乌发,接着两指捏住李衍的耳垂,再用指腹轻轻揉了揉那处嫩/肉,口中还说:“妹妹,请你为那名侍卫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你这样被人欺负了,你会不会生气?会不会羞臊?你还觉得这是在玩闹么?”   而李衍哪里还听得到崔渚在说什么!   崔渚的手一碰上李衍的耳垂,李衍就浑身一颤,全身气血都急速涌上了被崔渚揉弄的柔软之处。   原来被金刚罗汉收服的感觉竟会如此玄妙,短短一瞬竟如同一生般漫长,李衍只觉魂魄离体飞入了虚空,飘飘然不知所踪……   崔渚信手揉弄着李衍的耳垂,忽见李衍的耳朵、脸颊、脖子全都红透了。   洗竹苑内清净无人,远方云海漫漫,近处竹影摇摇,而宜安一袭蓝裙垂首默立。   她平时明明活泼又娇蛮,崔渚如此欺负她,按照她原本的性格肯定是要愠怒或反抗的,但此时她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脸红如霞顺服承受。   平常总是暴躁娇蛮的女子若是偶然露出了温顺神态,倒是更让人欲罢不能。   幸原公子愣愣地望着自家表妹,只觉得一颗玲珑心如同春水般温柔融化,胸中那副小妹居室图更是灵动活现,梦中虚影眼看着就要与眼前真人重合在一起……   这时,一阵清风莫名吹过,吹得竹林细枝簌簌作响,如同一记警钟,恍然将崔渚拉回了现实。   崔渚回过神来,再看自己放在表妹耳朵上的手,只觉悚然一惊!   饶是端王再怎么对宜安轻慢随意,她到底也是端王屋里的人,我怎么能一时犯楞摸了端王的情人?   于是崔渚猛地抽回手,轻咳几声,道:“雁洲失礼了,还请妹妹莫怪。”   李衍脸红羞臊地低下了头,一边儿用细嫩指尖绞着发梢儿,一边粗声粗气地说:“你、你……”   不管宜安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崔渚都是不敢听的。   只怕自己再多听她说一句,或者再多看她一眼,事态就再也无法控制了。   崔渚忙打断李衍的话,急匆匆地说:“对了,妹妹不是来取账簿的么?我已经查完了总账,还写了十条经营节约开源节流的法子,这就给你取去。”   接着不待李衍说话,崔渚便转身回了屋里,脚步略显急促,显然是心已经乱了。   李衍只好压下被表哥摸了耳朵后产生的那种玄妙情动,暗道崔表哥好生奇怪,明明是他动手摸我的,为什么反而是他落荒而逃,搞得像是我在调戏他?   如果说小妖精被金刚罗汉碰了身体以后脸红心跳还属正常,那么,金刚罗汉碰了小妖精以后也会如此慌乱吗?   他和表哥两个人究竟是谁收服了谁呢?   那崔渚很快就取了王府总账和经营文章,夹在一起交给了李衍。   于是李衍也不再纠缠这小小事故,忙查验“左膀右臂”的作业。   端王先翻开总账,接着惊喜地发现,账簿中疏漏差错或语焉不详的地方都被崔渚用朱笔圈画了出来,一目了然十分清楚。   端王再翻开文章一读,此文条理清晰,字迹优美。虽主题被框定在经营之道的范围之内,但崔渚也引用了君子养德、简朴廉洁的道理。通篇读下来,叫人觉得心胸开阔气度平缓。不愧是幸原公子的文章,实属于上乘佳作。   李衍爱不释手地捧着幸原公子的墨宝,道:“雁洲哥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我都舍不得把这几张纸交出去了。”   崔渚叹了口气,道:“你本也不该将这几张纸交出去。”   李衍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崔渚无奈地说:“宜安妹妹,这检查账簿的活儿应该不是端王交给我做的,而是端王交给你做的罢?若是你将这篇文章原封不动地交上去,端王看出了字迹不同,岂不就知道了你借花献佛假手于人的事情?”   李衍惊道:“你怎么知道这活儿不是端王叫你做的,而是我推给你的?”   崔渚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李衍一时间脸红心臊,对以德报怨的幸原公子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若是没有崔渚提醒,他真的就要把这几张纸交给陈宛太后了。   于是,李衍向崔渚告罪,迫不及待地回了听泉阁。   他先唤人取来笔墨纸砚,再以崔渚的文章为模板,按照自己平日说话的语气改写了一遍,这才大功告成。接着,李衍如获至宝地将崔渚的手迹收到了书柜中,然后就拿着新文章和王府总账来清心观邀功。   陈宛太后本来给了李衍五天时间,没想到端王只用两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   李崔氏先翻开总账,这本总账她早已看过,哪里有问题她都了若指掌。眼下她细细地检查朱笔圈画,发现竟无一处缺漏,便知李衍一定是耍了手段。   因为她当初查账都花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而李衍才短短两天就交出了作业。知子莫若母,要说傻衍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如此谨慎细心,李崔氏是第一个不信的。   所以,真正的查账人肯定不是她的呆儿子。   李崔氏放下账簿,再一读文章,便更加肯定李衍是耍手段了。   虽然李衍已经修改过一遍崔渚的文章,两人的遣词造句说话语气都截然不同,但这篇文章的立意构思仍然透露出作者那仁厚温润的君子胸怀。而衍儿这小笨蛋自然不是什么仁义君子,他哪里写得出这种水准的文章呢?   陈宛太后心思聪颖,看过总账和文章,再将文字中透露出的种种品质合到一处,便凑出了答案——衍儿一定是去找幸原公子崔雁洲帮忙了。   而李衍还懵懂无知地仰着脑袋,乖巧地正跪在席间,等待着母亲的夸赞表扬。   好在陈宛太后的本意就是想让李衍和崔渚多加亲近,因此,她也没有戳穿李衍作弊的事情。   她表扬了李衍几句,弄得李衍欢呼雀跃好不高兴。接着,将文章和账簿一并交给王府管事,嘱咐全府上下都按照文章中列出的十条方法依次照做。   李衍才松了口气,还没高兴多久,李崔氏又唤人取来王府田地的佃户契约,给李衍安排了新的任务。   端王府田地广袤佃户众多,察验契约可比翻阅账簿麻烦多了。这一次,李崔氏一样不许外人给李衍帮忙。   但李衍有表哥在手俨然无所畏惧,便在母亲面前拍胸脯打包票,然后昂首挺胸地出了清心观。   接着,他便一路狂奔直冲听泉阁,又从男装换回女装,再马不停蹄地奔向洗竹苑。   一见到崔渚,李衍立即拱手作揖,低声下气地求他再帮一次忙。   这一回,李衍也不再哄骗崔渚,而是直接跟他说,端王把这些活儿都交给了宜安妹妹,宜安妹妹力所不及,所以再来求崔渚帮忙。   崔渚仔细一问,才知宜安妹妹是将王府的佃户契约都拿来了。   宜安姑娘做的这些活儿不是王府账簿就是佃户契约,每一件都是关乎王府经营生存的关键。崔渚心想端王竟然把这些东西交给表妹,看来是十分看重她,说不定还有心要培养她将来掌管王府。   于是,崔渚心中对端王殿下有所改观,口中自然于是答应要给李衍帮忙。   不过这一回,崔渚不再一味包办。他将李衍唤到身边,一边翻看佃户契约,一边指着陈宛府地图图纸,细心教导表妹如何辨认王府封地的疆域范围和佃户所在。   要说这端王建府也有些日子了,但他建府以来成日里只知道惹猫逗狗玩闹作乐。要不是崔渚,李衍还搞不清楚陈宛府是个什么地貌形状。   他真没想到崔渚对端王封地的大情小状如此了然于胸,简直比本王还要了如指掌,看来幸原公子来陈宛之前肯定做过一番功课。   惊叹之余,端王又觉得心酸难受。   表哥这么贤惠能干,他却因为男扮女装这种愚蠢的理由要把他送回幸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待佃户契约一事完成之后,李衍一样去清心观邀功,陈宛太后也一样不拆穿他,收下佃户契约,再给了他一项更难的任务。于是,李衍再去找表哥帮忙,崔渚再是悉心教导耐心指点。接着下一次又是更难的任务……   如是重复五六回之后,崔渚进府已经两个月了。 第8章 第八回   进入王府的前小半个月里,崔渚一直缠绵病榻。而等到他病好以后,又因为种种理由而未能拜见端王。   好在在帮助表妹的过程中,崔渚已经渐渐熟悉了王府的各项事务。更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替端王解决了无数烦恼,堪称世间难寻的贤内助好幕僚。   李衍觉得能有崔渚这样一个“左膀右臂”真是走了大运。他从前对经营管理的事务最是头疼,而现在每每在母亲那里领了任务,他丝毫都不觉得厌烦,反而因为有了理由去洗竹苑而无比兴高采烈,简直比跟尹煦出门吃茶还要期待。   以至于到了后来,就算陈宛太后没有布置杂务,李衍有事没事也要换上女装去表哥面前招摇晃悠。   要么翻翻表哥的书卷,要么摸摸表哥的狼毫,要么挪挪表哥的石砚,要么就偷偷打开表哥从陈宛带来的书箱行李,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要么缠着表哥闲话家常。   李衍从小就听母亲说崔渚的种种事迹,一直听到耳朵出了老茧,已经起了逆反心情。现如今见到真人,他当然是要拿小时候听到的传奇故事与幸原公子本人逐一核对。   李衍就问崔渚了,你三岁识字五岁写诗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幸原公子”的名号是谁取的?顶着“神童”光环长大又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那崔渚便耐心地向宜安表妹解释:“三岁识字五岁写诗”是乡里人的以讹传讹,他和族中其他兄弟一样都是到了年纪才去书院识字念书。小崔渚并没有比其他孩子聪明多少,只是于诗书一道略有领悟罢了。   “幸原公子”的名号都是乡里人的谬赞,至于“神童”一说更是妄言,或许是“幸原公子”的事迹传出幸原之后,又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夸大其实了罢。   崔渚越是谦虚,李衍就越是觉得幸原公子光芒万丈完美无双。   人说由爱生恨,放在李衍身上却是由恨转爱。端王殿下十几年来对崔家表哥的嫉妒羡慕,全都化作一腔了仰慕之情。   每每见到崔渚,李衍便双手托腮崇拜万分地盯着表哥,一双星眸闪烁晶亮,双颊更是灿若桃花粉糯可爱。   不管崔渚在说什么话,只要看到宜安这副娇憨神态,便是心神不宁口干舌燥。看他现在这副局促模样,哪里还有名动家乡的幸原公子的风度?倒像是情窦初开的普通少年了。   但崔渚心里很清楚,宜安表妹是端王屋里的人,他是万万不能对她动心的。   于是,崔渚就专注于手头繁琐的任务,认认真真给李衍讲解教导,不愿再多说一句闲话了。   李衍虽然愿意听崔渚讲课,但听久了也难免无趣。   什么田地庄园、四季经营之类的事情,本就是幕僚门客去考虑的,他身为王爷只要拿主意就好了,何必事事亲力亲为?为谁辛苦为谁甜呢?   这厢崔渚不辞辛劳地为李衍讲解指点。那厢李衍听得累了,便假称病累想要溜出去玩。   但是幸原公子一到正经事儿上便十分严格,饶是李衍装病装得再像,崔渚也毫不动摇,非要抓着李衍把事儿做完才能罢休。   端王既然有心栽培表妹,表妹就千万不能辜负殿下期待。都说以色侍人不可取,以才事人方能长长久久,崔渚此番也是为了宜安表妹的前途打算。   李衍叫苦不迭又无法辩白,心思一转,又寻了个迂回路数。   既然崔渚要他认真做事听讲,李衍便直接坐到崔渚身边,紧紧地贴着崔渚的身子。   崔渚说上一句,李衍就眨眨眼夸上一句“表哥真厉害”。语调娇柔妩媚极了,直把崔渚听得脸色一红,又从端正严肃的幸原公子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崔渚还强自镇定,轻咳一声道:“宜安妹妹,你别再这么说话了。”   李衍装作没听到,假模假样地说:“雁洲哥哥,你在说什么呢?再说一遍。”说罢,便挪动膝盖贴得更近一些,又将耳朵凑到崔渚的唇边。   崔渚嗅着宜安发间清香,再低头看她侧颜,乌黑睫毛笼着水灵灵的眼眸,清丽面容带着一分狡黠,更显活泼可爱。   崔渚劝道:“你我兄妹虽然清清白白,但难保旁人不会多想,若是叫端王知道你这样不懂……”   李衍忍笑忍得快要断气,又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说:“哥哥想说我不懂什么?你想说我不懂礼数?还是不懂羞耻?”   崔渚背过脸去,道:“你、你这个人不懂道理的……”   李衍哈哈大笑,说:“那哥哥就更要身体力行好好教育我了?是不是?”说着,便双臂一环,将崔渚的左胳膊紧紧地抱在怀里。   崔渚只觉表妹的胸脯温软又平坦,登时叫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夜:那夜他病重凄凉、孤苦伶仃,而表妹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洗竹苑,还强行把他抱进怀中粗鲁照拂……   崔渚浑身一震,忙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左臂,再将李衍推到一边。   到了此时,李衍都不需要再装病,崔渚就会主动打发他出去玩。   崔渚本来想着一边做事一边教导表妹,但到头来,这些繁琐任务还是由他一人包办了。   李衍从前还觉得每次去洗竹苑都得扮女装太麻烦了,但现在,他总算是在男扮女装之中寻到了一些妙处。   若他没有装作女子的话,崔渚怎么可能这么好打发呢?   看来男扮女装也会是有一定好处的。   如此时间一长,李衍不但对女子身份沾沾自喜,还渐渐对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有了自己的偏爱喜好。   除了当初从母亲那儿“借”来的旧衣以外,端王殿下又差人从府外订做了几套新裙装,俱是时兴的样式和面料,比李崔氏那些华贵宫装要轻盈许多,尺寸也更加符合端王的身材。   待新衣到手,李衍便立即换上,高高兴兴地跑去洗竹苑,在表哥面前招摇显摆。   崔渚并不在意服装首饰这类身外之物,但见宜安妹妹兴高采烈,他也会好言夸赞几句,免得扫了妹妹的兴致。   李衍得了表哥夸赞更是张狂,崔渚暗道不妙,就借口自己要读书做事打发宜安出去玩。   李衍无法,只好去欺负崔家书童崔伯星,一会儿叫崔伯星烧水煮茶,一会儿叫他捏肩捶腿。   崔伯星一见了“宜安姐姐”,就如同鼠见了猫、猫见了狗。李衍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直被李衍支使得团团转,害得洗竹苑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偶尔,李衍还凑近了与崔伯星说话,叫这清秀少年脸红心跳支支吾吾,惹得李衍捧腹大笑直道有趣。   他那爽朗笑声直直地传进内屋,不过一会儿,崔渚便面色凝重地走出来,一言不发地拎起李衍带回屋里。   李衍茫然无知地被按在书案后边的座席上,崔渚也在他旁边坐下,提起笔来继续默默写字。   李衍也不懂表哥为何非要把他带到身边,不过正好玩得累了,便老老实实地坐在崔渚的旁边。   这对心思各异的表兄弟也不说话,一个认真做事,另一个就手托香腮凝神端详表哥安静写字的模样。   崔渚面容清俊气质疏朗,坐姿仪态更是无可挑剔。李衍看他一手提着毛笔,一手摁着书卷,正跪在坐席之上几个时辰都不都动弹。   堆放在案头的白纸似乎变成了布匹,笔墨也变成了针线,而崔渚就好像新入门的小媳妇儿一样勤劳贤惠,直把那一张张白纸绣成了一片片锦绣文章。   李衍对幸原公子崇拜得五体投地,眼神都发直了。   而崔渚也不像面上那般专注入神。因为宜安表妹一坐在他身边,就要用那对星眸痴痴地望着他,把他弄得心神不宁。   但若是再赶她出去玩耍,又要听到她同别的男子笑语晏晏,这只会让崔渚心里更加不安。   崔渚向来心思剔透,难得会有这样烦闷糊涂的时候,便这样糊里糊涂下去,老老实实地替表妹做完了端王交代的事务。   李衍拿了崔渚的文章也不再遮掩,干脆直接趴在书案上,提起还留有崔渚指腹余温的毛笔,照着崔渚的范例当场改写誊抄一遍。   抄完作业,李衍就把表哥的墨宝珍惜叠好收进袖中,再缠着表哥一起进晚膳。   崔渚本也舍不得他走,自然点头应允。   而王府仆人早已对女装王爷见怪不怪,进来洗竹苑布完菜后便悄然退下了。   自从上次生病以后,崔渚就再也不爱吃荤腥之物了,于是一桌大鱼大肉都落进了李衍腹中。   李衍胡吃海塞好不快活,崔渚一边喝清汤,一边问他怎么每天都有大把时间跑来洗竹苑,难道不用再伺候端王殿下么?   李衍如今已是撒谎不打草稿,一边吃菜,一边大大方方地说端王殿下身发红疹不能做床上那档子事,所以他不用侍候端王,自然落得个清闲。   李衍这是信口胡诌,但崔渚猝不防地听见宜安妹妹说起与端王的房中事,先是尴尬异常,然后又觉得端王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看来王爷把宜安表妹强留在身边,也只是贪恋她的身子罢了。一旦无法行房,他就这样把表妹冷落在一边,实在是负心汉。   再说端王叫表妹做这么多王府杂务,或许并不是有意培养她接管王府,只是端王犯懒,所以才一味利用表妹,也根本不考虑她是否力所能及。   崔渚心想着这些事情,再看向李衍,瞧他那副无忧无虑神气活现的样子,心中更是生出了如水柔情:   如果宜安妹妹是我的人,那我决计不会像端王这般不懂得珍惜。我一定会好好待她,她娇气刁蛮颐气指使,我便与她好好说道理;她不懂得把持家事,我便耐心教导贴心分担,绝不会没头没脑地将一箩筐杂事都丢给她……   这些想法才刚冒出头,又被崔渚赶紧压了回去。   身为表兄身为幕僚,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去肖想端王的情人。   想到此处,崔渚心中更是烦闷异常,便长叹一声,掏出丝帕帮李衍擦了擦油腻腻的小嘴,再提起竹箸给这可怜妹妹夹菜添饭。   李衍受宠若惊,更是得意庆幸。若是他没有男扮女装,表哥哪里会对他这样温柔宠爱呢?   然而,男扮女装一事确实是有利有弊有弊有利。   若是他当初没有男扮女装,那么他就无法得到表哥的怜爱;若他男扮女装,他又不得不得寻个时间尽快把表哥送回幸原,此生两不相见,否则就要暴露谎言被表哥嫌恶。   与表哥相处时的欢喜愈是甜蜜,随之而来的愁绪也愈加酸楚。   想着想着,李衍不由忧心忡忡起来,吃饭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崔渚见他愁容满面,又关心他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饭食不可口。   崔渚愈是温柔,李衍便愈是难受。但木已成舟,说出去的谎言再也无法撤回,李衍所能做的,就只有尽力隐瞒真相,然后在崔渚回乡之前好好地与他相处,留下这一生一次的美好回忆。   春萌时节,雨水频繁。   冬雪消融,万物生长,农家也开始了今年的播种耕作。   一日清晨,端王府迎来了一位久未谋面的客人,却是御史之子尹煦。   原来尹公子养好了风寒,又殷勤地跑上门来邀请端王出门玩耍了。 第9章 第九回   尹煦与端王一向志趣相投贪玩成性,但尹公子这次来找端王玩耍,却是有一个正经的由头。   原来,陈宛府地处两江交汇之地。每年涨潮时节,两江合流就会生出滚滚大潮,场景蔚为壮观。   陈宛远近文人骚客皆以观潮为人生雅事,但江浪凶险,并非人力可控。往年观潮时节都会闹出人命,有些年头的浪潮格外凶猛,甚至还会祸及江边百姓的民居农田。   新帝李沛登基,年号崇晧。陈宛府官员们便商议着兴建水利,并在江岸边上修盖一座观潮高楼庇护游人。   陈宛府尹御史奔走筹集联络工程,花了三年时间,终于疏通水道、排除水患,并在两江左岸兴起了一座近二十丈的端肃高楼。   崇晧三年,高楼既成,唯独还缺个名字,而这名字由谁来起却是大有讲究。   府内众人稍作合计,便想到了同一个人,那就是端王李衍。   端王李衍在陈宛建府还不到一年,那江岸边的高楼也好,两岸旁的水利也罢,都没有他半分功劳,题名写字这等出风头的好事照理说是轮不到他的。   但人们常说真龙御水,恰巧崇晧新帝李沛、端王李衍等一众皇族兄弟的名字里又都含有水象充沛之意,因此由端王来为观潮楼题字便再合适不过。   一来,求名一事能表示出陈宛子民敬畏爱戴李氏皇族;二来,端王的墨宝也蕴含着魏巍龙气,一定能镇压水祸守护百姓。   尹煦公子向来与端王殿下关系交好,故而尹御史就派出自家儿子打探端王的意思。   而端王一听尹煦的提议,便喜出望外。   只要给观潮楼写个名字,再往楼上一挂,本王就能大长脸面,且能轻轻松松名垂千古,此等好事,谁不乐意?   端王自是欢喜雀跃,尹煦早料定了端王是小孩性子,一听说有热闹凑就一定要去。   见状,尹公子又趁热打铁,当即邀请端王前去江边登楼观潮。   眼下虽然还不是涨潮季节,但两江合流的壮阔气象仍是震撼十足,值得一看。   李衍听了这番话,心中虽然欣喜向往,面上却露出了为难神色,道:“可惜王府中还有些杂事急待处理,尹御史一番美意却也不能白费,如此,本王就派府中门客与你一同登楼观江。他是一等一的大才子,有他的才思,再加上本王手迹,一定能给观潮楼起个好名字。”   尹煦心中一动,急切地问道:“殿下所说的才子门客,可是幸原公子崔雁洲?”   端王点了点头,矜持地说:“正是崔雁洲。”   尹煦惊喜交加,又问:“可是崔公子急病方愈,观潮楼上风大浪大,万一崔公子又受寒生病……”   端王略作思考,道:“那么本王就派一名侍女随从侍候,再差人准备一辆暖车供尔等使用。如此一来,崔公子一定不会再受风寒。”   尹煦没料到端王如此大方,居然把幸原公子借给他完成父命,当即喜出望外,乐不可支地说:“那么就有劳殿下和崔公子了。”   “无妨,你在这儿稍等片刻罢。”端王想了想,又说,“对了,崔公子为人向来不喜铺张排场,侍女也好、马车也好,都属无奈之举。你一会儿可要少说少问,免得惹他害羞了。”   尹煦笑道:“殿下真是宽厚仁慈呐。”   端王笑而不语,又安排尹煦在前厅吃茶小坐,自己则不紧不慢地退出了屋子。   一关上房门,端王便提起衣摆,跌跌撞撞地急速奔向内室!   听泉阁的侍女都被端王吓了一跳,连忙帮着殿下更换女装。李衍手忙脚乱地换上一套月白丝裙,外罩着浅色纱衣,又取来乌纱帷帽遮蔽容颜。   好在他最近常穿女装已经十分熟练麻利,虽事出紧急但也行动迅速。   待一切准备妥当,端王便叫上李世荣去了洗竹苑。   一见到崔渚,李衍就将尹煦刚刚说的那番话复述一遍,又称端王下令,有请崔公子与宜安姑娘一起去登楼观潮,回来之后拟几个好名字交还于他。   另外,由于宜安姑娘身份特殊,出门在外,宜安只能自称是王府里的寻常侍女。崔渚也要小心替她掩护,切记对着尹煦少说少问,免得惹他怀疑。   崔渚高兴地领了王爷的命令,为楼宇命名题字倒是比核查账簿、检阅地租要有趣多了,   再说他来到陈宛已经足足两月,却还未踏出过王府半步。今日不但能出门走走,还有幸能登高望远,看一看这天下闻名的陈宛两江大潮,实在令人激动。   崔渚又想着,端王殿下遇到了这么有趣的差事还闭门不出,看来身发红疹一事可能是真的。   说来也怪那宜安表弟和宜安表妹身上的疑点和谎言太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把崔渚绕得是云里雾里。如今他不论听到什么话,都忍不住要先怀疑一番才敢相信。   人说一入侯门深似海,看来王府的日子也并不轻松阿。   那边李衍已经迫不及待地来挽表哥的肩膀,道:“雁洲哥哥,你也听到端王的命令了,我们还是快点走罢,免得尹煦公子等急了。”   这些日子与崔渚相处下来,李衍是愈发喜欢这个贤惠能干的表哥,日久天长更是生出了一种炫耀心情。   他只想牵着幸原公子的手昂首阔步招摇过市,要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幸原公子崔雁洲不但是他的表哥,而且还做了他的幕僚!   可惜本王男扮女装骑虎难下,要想带着表哥全天下炫耀,自己就不得不摆成女装。若是与熟人同行,还得这样遮遮掩掩,实在不便。   崔渚一时不察,又被宜安表妹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心中一动,低头看去,只见宜安妹妹今日戴了一顶宽檐帷帽,帽檐四周垂下一层乌纱,长度及腰,恰好将她的清丽面容和如瀑秀发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虽然看不见宜安此时的神情,但崔渚看她一双玉手放在自己的臂弯之中,俨然是急着出去玩耍等得不耐烦了。   崔渚心中好笑,又因为能和宜安同游而暗自欢喜,便应了一声,与她一起去和尹煦汇合。   今日,崔渚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听泉阁。   他这才发现,端王的住处似乎并没有比他这个幕僚要优越多少。   更何况,洗竹苑清雅安静,比起富丽堂皇的听泉阁要更合崔渚的心意。   崔渚早知端王母子厚待于他,如今更是有了切实体会,再看宜安妹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心里忽然觉得对不起端王。   至于崔渚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端王,他又是哪里做了对不起端王的事呢?   崔渚却是不敢再细想了。   心思各异的表兄弟走入屋中,便见到了御史之子尹煦。   李衍松开了崔渚的胳膊,乖巧垂首立在身后,小心提防不敢让尹煦认出他来。   好在尹煦根本无暇顾及一个遮遮掩掩的小侍女,他早就想拜见幸原公子,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待崔渚一走进屋子,尹煦便殷勤上前问候,直道久闻幸原公子大名、公子大驾真是令鄙舍蓬荜生辉云云。   那李衍立在崔渚后头,听到尹煦这番溜须拍马的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本王的听泉阁难道是“鄙舍”?   你尹煦是外人,幸原公子才是王府中人,你怎么反倒扮演起主人来了?   尹煦又哪里会想到崔渚背后默不作声的玲珑侍女正是端王本人呢?   他热情招呼崔渚,崔渚也与他客气了几句。   幸原公子顾忌着端王幕僚的身份,并没有对尹煦表现出多大热情。   好在尹煦本来就当崔渚是清傲才子,见他这副不为马屁所动的模样更是钦佩。   恰巧李世荣前来禀报,说是暖车已经备好。   于是,崔渚、尹煦和女装的李衍便一同登上暖车,由王府出发穿过陈宛市集大道,一路驶到了江边高楼。   那一路上,尹煦自是无比殷切关怀崔渚,而崔渚也以礼相待,时不时细心地替表妹扶一下帷帽。只当表妹是端王屋里人,所以才不方便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   尹煦则心道这侍女怎么能与崔公子同坐一席?但因为端王先前嘱咐,他也不敢多问。   而李衍借着乌纱遮蔽悄悄对尹煦做鬼脸,尹煦坐在对面看不分明,崔渚却时刻关心着表妹情状,见状便忍俊不禁了。   王府得暖车平稳迅疾,很快便穿过热闹市集来到江岸边。   三人一下车,便感觉一股清新水汽扑面而来。   两江之上,风排大浪,如雷贯耳,轰鸣响亮。   尹煦不得不扯着嗓子给崔渚引路,三人顶着江边急风往上游走去,才走几步,就见到了一座拔地而起的宏伟高楼!   这座观潮楼位于西江支流之上,距离两江交汇的险要位置还有百丈之远。   此楼处在汹涌江水与连片民居之间,朱红楼身映着赭黄江水,飞檐勾角肃穆庄严,好似一位红衣将军默然矗立,一边看守凶悍江水,一边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一方百姓。   一见到这威严雄伟的观潮楼,崔渚便颔首称赞,尹御史等陈宛官宦,确实是为黎民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尹煦得到幸原公子的表扬更是与有荣焉,便热情地请崔渚登楼一望,崔渚兴致高昂自然应允,李衍一向爱凑热闹,便也紧紧地跟了过来。   那观潮楼还未开放,不过守门人认识尹煦,便开门放他进去。   新楼之内还散发着木材清香,三人便拾级而上,旋梯狭窄急险,一次只容一人通过。   那尹煦便在最前面引路,崔渚在中间,李衍则在最后面。   崔渚一边登梯,一边背过手拉着宜安表妹。李衍虽然身量纤细,但他戴着个宽大帷帽,行动实在不便。   再说观潮楼外部宏伟壮观,内部楼梯却是阴暗逼仄,李衍双手紧握表哥的手才觉得安心。   更别说崔家表哥还频频回头,温柔地问他累不累怕不拍,又把李衍弄得脸红心跳,直道少说废话赶紧爬罢。   崔渚就微微一笑,放慢脚步,细心地牵着表妹的手往上走。足足爬过了四层高楼,三人终于来到了观潮楼顶。   出了楼梯,走入外廊,登时感到视野开阔,气度广朗。   那观潮楼位于江水与民居之间,游人若是临东而立,就能观两江望大潮;若是临西而立,陈宛府瑰丽繁华的街景就能一览无余。   今日晴空万里,云高风清。   崔渚手扶栏杆,望着滚滚江水,只觉得胸肺间充盈着清郁水汽。   两个月来所积攒的病气、乡愁、倦怠、忧思……全部都一扫而空。五脏六腑都焕然一新,眼目胸怀都开阔了许多。   不过那尹煦却是大病初愈,刚上楼来被风一吹,立时头重脚轻眼冒金光,站也站不稳了。   李衍看他跌跌撞撞就要跌下楼去,忙伸手扶了一把,埋怨地说:“你这笨蛋,病还没好干嘛跑出来呀?”   尹煦愣愣地看着这大胆侍女,心里猛然想到了什么,却又因为头晕而倏忽飘远。   崔渚听到表妹说话,便立即回过头。   于是尹煦赶紧推开李衍,又拱手道歉,道:“还请崔公子尽情观赏,恕尹某告罪,先行退下了。”   崔渚不动声色地把表妹拉到身边,道:“尹公子快回暖车休息去罢。”   尹煦点点头,又顺着楼梯下楼去了。   他这一走,李衍可总算轻松了。   端王摘下帷帽丢在一边,扶着栏杆探出头去,对着江水深深地吸了口气,无比爽快地说:“真是憋死我了!”   崔渚看他身体几乎要探出楼外,忙拉住他的胳膊。李衍回头冲他灿然一笑,崔渚心中一惊又松开了手,轻咳一声,转头望向了江水下游的合流之处。   两江交汇水流湍急,波涛翻白恰如千帆竞浪,滚滚水声令人心思振奋。   崔渚望着这迅疾江水,心境更是开阔了许多。   看这一江大浪无休无止地奔腾入海,何其壮观,何其勇敢,这难道需要什么原因?难道需要什么理由?   人生不也是如此?只要心知所向便只管前行即可,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这边崔渚正感悟着人生境界,那边,李衍却突然指向了上游,高兴地说:“表哥,你快看那个是什么?”   崔渚回头一望,却见西江上游,在开阔江面的中央地带,恰好有一处小小的岛屿。两边江水奔流不息,而这座小岛则安安静静地立在江水之间。   崔渚先是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宜安妹妹话里的意思。   古卷曰:“渚,小洲也”。   崔渚单名一个“渚”字,恰恰就是水中陆地的意思。他的双字“雁洲” 正是取了孤雁落洲的意象,是品性高洁、卓尔不群的意思,与“渚”也有暗合之处。   李衍笑嘻嘻地指着那一处江中小岛,促狭地说:“雁洲哥哥,你快看,那处小岛可不就是你吗?”说罢,又朝崔渚眨了眨眼睛,神色活泼鲜妍,狡黠中又带着十足可爱。   崔渚心情畅快,闻言抚掌大笑,难得地回应了表妹的玩笑话:“宜安妹妹说的没错,那处小岛正是我的本相。我的家乡幸原并没有水,看来我注定是要来这陈宛走一趟了。”   李衍也跟着表哥一起笑,笑着笑着,又想起了崔渚好不容易来到陈宛一趟却很快就要回去,心下不由有些黯然。   于是,李衍撑着栏杆托起腮帮,默默地凝神观察那座孤独小岛。   要说别人登楼都是来看双江合流的壮阔景象的,偏偏李衍就只盯着一处平淡无奇的江中小岛瞧得出神。   崔渚觉得有趣,问道:“宜安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李衍转过头,朝崔渚灿烂一笑,道:“我在想阿,若是我能坐上一叶小舟住到那小岛去,每日里就看那孤雁落在我身旁,江水从我眼前流过,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崔渚却摇了摇头,道:“妹妹又在说胡话了。”   李衍的心情更是黯淡,笑容却愈加灿烂,娇声嗔道:“难道雁洲哥哥觉得我不能守着那片江渚了却此生么?”   崔渚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他蓦然转向楼下,不尽江水,正如那万般愁绪源源不断。   而那江心一点孤岛,在奔腾不息的江水的衬托之下,更是显得无比寂寞而遥不可及。   沉默了片刻,崔渚才答:“孤雁落洲……太寂寞了,你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李衍登时不高兴了,道:“你的名字就是孤雁落洲,你却说孤雁落洲不好,那你说说,什么样的生活才叫好呢?”   崔渚轻轻抚着栏杆,道:“我崔雁洲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学才养德;不求闻达于世,只求兼济天下;不求流芳千古,只求问心无愧;不求能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只求她——”   李衍心跳如擂鼓,紧紧地盯着崔渚清朗如玉的面容,问:“你只求她什么?”   崔渚抓紧了手下的栏杆,转首望向李衍,答道:“我只求她此生‘宜其家室,安既且宁’。只要她活得无忧无忧、快活神气,纵是要我低头认输、拱手相让,我也甘之若饴……”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名字 第10章 第十回   幸原公子一袭青衫长身而立,近处是朱红色的扶阑楼阁,远方是望不尽的轰鸣江水。   在李衍眼中,这两江合流固然壮阔绝伦,却不及幸原公子的半分端雅清正。   而他那句“宜其家室,安既且宁”,更是仿若山寺钟声般在李衍心中悠悠回荡,绵绵不断。   崔渚打量宜安表妹神色茫然,便知自己这份情思注定要无疾而终,便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乌纱帷帽,用洁净衣袖擦去帽檐灰尘,放在表妹头顶,又仔仔细细地替她系好飘带。   李衍忙拨开面前乌纱,恰好见到崔渚和煦一笑,道:“走罢,我已经给这望江楼想出几个好名字,回头还要劳烦你禀报给端王。”   李衍急急地拉住他,问:“等等,你先说清楚,你所爱的女子究竟是谁?你只愿谁‘宜其家室,安既且宁’?”   崔渚刚刚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他的心上人毫无疑问正是“宜其家室,安既且宁”的宜安妹妹。   李衍却不太敢相信幸原公子真的爱上了他这个男扮女装的小莽汉,非要表哥亲口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不可。   崔渚却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径直回到了楼宇之内,立在狭窄楼梯入口,说:“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咱们方才上楼就已经十分不易,下楼恐怕更加危险,妹妹,你是想走在前面,还是走在后面呢?”   崔渚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总是能维持着那副温柔文雅又略带些隐忍的神态。   不知怎的,李衍心中忽然起了一股无名火气。   难道幸原公子就真的这么大肚量?   只要心上人能获得幸福,他就能对情敌“低头认输”、“拱手相让“,还“甘之若饴”么?   李衍捏紧了衣摆,怒道:“我要走前边,你就老老实实跟在我的后面!”说罢就气势汹汹一马当先冲去楼下。   崔渚缓步跟了过去。   他何尝不知宜安妹妹为何突然由喜转怒,可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去肖想端王的情人。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爱上了这莽莽撞撞、粗鲁无礼、贪玩偷懒、却又活泼可爱到了极点的小表妹,但他却不能爱她。   先不说端王对宜安妹妹是什么态度,就说宜安妹妹自己罢。   她成日在洗竹苑奔前走后,都是为了给端王分担杂务。平日里,她也常常将端王的高大英俊智慧聪颖挂在嘴边,显然是真心爱慕端王。   既然崔渚注定不能与宜安妹妹长相厮守,那么他不如给予她最美好的祝愿。只要宜安能获得幸福,那么崔渚也会真心为她高兴。   李衍气呼呼地走在前面,他当然不懂崔渚的体贴情思,只是一味想着,崔渚究竟是喜欢他还不喜欢他呢?为何问他什么他却不肯说呢?   难道说,崔渚是看中了哪个王府丫鬟?   难道这王府里还有其他人也叫“宜安”?难道天底下叫“宜安”的人都聚到端王府来了?   这表兄弟俩就回到王府的暖车边,又发现尹煦不见了踪影。   两人正四顾寻找,观潮楼的守门人就上来告罪。   原来尹公子本来就恐高,前时的疾病又未完全痊愈。刚刚上楼下楼一个回合下来,尹煦就四肢发软晕眩不止,连路都走不直了。   看管工程的衙役们见状不妙,赶紧把尹公子塞上官府马车送回了御史府,还请幸原公子莫要怪罪。   李衍听了旁人解释,才知道尹煦原来还有恐高之症。   既然怕高,尹煦又何必强行陪同崔渚观潮呢?   看来为了巴结幸原公子,尹煦也真是豁出去了,连小命都不管不顾了。   怎么本王认识的朋友都是傻子呢?这也忒不爱惜身家性命了。   李衍恼得猛一跺脚,一把扯掉头上的乌纱帷帽,怒气冲冲地进了暖车,跟着四仰八叉往坐席上一躺,盯着车顶怒吼道:“真是天下头一号大笨蛋!”   崔渚才跟上暖车,就骤然听到宜安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以为宜安骂的“天下头一号大笨蛋”是自己,便苦笑一声,劝道:“妹妹,你稍稍坐过去些,哥哥没地方坐了。”   李衍闻言却是更加张狂了。   王府这辆暖车中铺着一张名贵的兽毛软垫,软垫中央摆着一方镂空铜案,中空位置烧着一炉温热银炭,乘车者只要围着铜案四周坐下,就可以保持四肢温暖身体舒适。   李衍此时就直直地躺在车厢右侧的软垫上,身体向内弯折形成了一个“匚”字,胳膊腿儿将铜案整个儿给围住了。   这下子,铜案四周的三边座椅都被他一个人给占领。   崔渚见宜安妹妹如此霸道粗狂,摇着头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在“匚”字的空缺处坐下,还注意着不碰到妹妹的身体。   暖车已经开始徐徐行动,李衍便紧紧地抱住铜案,大大咧咧地瘫在柔软的兽毛软垫之上,随着车轮的起伏上下颠簸。   李衍瘫软在垫子上,崔渚看不见他的面容,心中略感不安,便没话找话,说:“哦,原来这火炉中还煨着一壶热茶,妹妹,你可以要吃茶?”   李衍转头将脸埋在软垫中,闷声闷气地说:“这壶热茶是端王特意叫人给你准备的,他怕你又着凉生病了!”   崔渚去提茶壶的手顿了顿,黯然一笑,道:“端王殿下对我很是上心,所以……所以我不能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李衍一骨碌地翻身坐起,一头如瀑秀发被蹭得凌乱不羁,宝珠钗子也歪了一歪。   他气势汹汹地问崔渚:“刚刚是不是你说的,只要你的心上人能活得无忧无忧、快活神气,那么纵是要你低头认输、拱手相让,你也甘之若饴?”   崔渚凝神望着李衍那对晶莹如星辰的殊丽凤眼,道:“是我崔雁洲说的。”   李衍又掰着手指头,跟崔渚较真儿起来:“那你又说,你不能做任何对不起端王的事情。到头来,你究竟是为了成全心上人才选择退让?还是因为顾忌着端王所以才认输?”   崔渚道:“这两者并不冲突,到头来……我都是要放手的。”   李衍心中一动,几乎就要将真相脱口而出——“我就是端王,我也是你的心上人,所以,你根本不用选择放手。”   但李衍还顾念着那日崔渚所说的“撒谎者禽兽不如”的言论,强行压抑住激动心情,谨慎地问了句:“雁洲哥哥,若是我、不、若是你的心上人骗了你……”   崔渚脱口而出:“你骗我什么了?”   李衍愣了一愣,接着喜上眉梢,拍着巴掌说:“你这是承认了!你的心上人果然就是我!”   崔渚如玉般儒雅的面容登时染上了霞光红晕,忙提起热茶喝了一口,谁料喝得太急了又呛住了嗓子,忙放下茶杯拼命咳嗽。   “哎呀,笨哥哥!”   李衍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到崔渚身边,双手帮他拍抚背部,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雁洲哥哥,雁洲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呀?你为什么喜欢我?那你想不想娶我?”   崔渚还是第一次在李衍面前如此狼狈,便以袖掩面,闭上眼睛,依次答道:“是,不知,想。”   李衍明白这三个字分别对应他三个问题,当即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又问:   “‘不知’是什么意思?原来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我对你也算不上多好。我整天叫你做事情,把你累得眼睛都红了。再说当初你刚进王府生了大病,我也没怎么好好照顾你,你怎么会喜欢上我?”   崔渚扶着额头,慢慢地说:“‘喜欢’这种感情,就跟你这个小妹一样,是不讲一点道理的。”   李衍高兴极了,贴着崔渚的身子坐下,将脑袋搁在崔渚的肩头,怀里抱着他的胳膊,小声地说:“我……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   崔渚叹了口气,从李衍怀中抽出了胳膊,说:“我身为端王幕僚,对你只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李衍忙道:“那如果我说我骗了你呢?如果我说我不是端王的情人,我甚至都不是我自己呢?”   崔渚以为她在异想天开,就问:“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李衍略作犹豫,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如果我是男孩儿呢?”   崔渚无奈地说:“如果你是男孩,那么我对你的感情更是要无疾而终,因为我并不是女孩。”   李衍勉强笑了笑,说:“我是开玩笑的。”   是阿,天底下哪有两个男人互相喜欢的道理呢?   崔渚见宜安神思恍惚,不由担心起来,又劝:“既然你已经跟了端王,那么你就好好跟他过日子。若是端王对你不好,你就告诉哥哥。到时你想离开王府也好,想出去嫁人也罢,哥哥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若是端王对你很好,那么你也要对他很好很好,这样你们才能夫妻和顺——”   李衍听得烦闷,道:“啰嗦死了啰嗦死了!”   崔渚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口中说着要成全表妹,但心中那酸楚忧愁却是无法言语的。   他不禁想起了那座江中小岛,江水奔腾雄壮,而那小岛孤零零地横在水间。   终有一日,那方小岛会被江水所淹没。从此以后,雁鸟就再也无处落脚了……   崔渚与李衍兄弟俩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王府才一下车,崔渚又被崔伯星给叫走了。   李衍无精打采地跟下车,却望见崔伯星脸色惨白,见了李衍也不像平常那样脸红害臊,只是逮住崔渚急切地说些什么。   端王皱了皱眉,又仔细打量崔渚神色。   崔家表哥凝神听着书童说话,脸色慢慢地阴沉了下去。   李衍暗道不妙,刚想去问个究竟,李世荣却附耳过来,说是陈宛太后有请。   陈宛太后难得主动传见李衍,李衍无法,只好跟着李世荣先去了清心观。   陈宛太后此时正在观内打坐静思,面前香案上摆着一封书信。   李衍进入观内,陈宛太后并不回头,仍是闭着眼睛,清声道:“崔家老祖近日过世了。”   李衍就地捡了一个蒲团盘腿坐下,茫然地问:“崔家老祖是谁阿?”   李崔氏答:“就是我的太奶奶。”   李衍惊讶地说:“母亲,你的太奶奶居然是近日才过世的么?”说完又觉得不对,忙道:“我的意思不是嫌她死得晚,我是没想到她能活得这么久……嗯?”   “傻儿子,你可别说了。”   李崔氏叹了口气,解释道:“老祖再过两年就一百岁了。唉,她身体一向硬朗,却是没能撑过今年春天,最终也没能活到整百。老祖过世的那一天,你的舅舅差人来陈宛知会我们。可惜春雪消融,道路泥泞,信差走了半个月,直到今天才到陈宛府。”   因此,在陈宛王府还不知情的时候,崔家老祖的头七已经过去了。   李衍敛容正色,行了个礼,道:“还请母亲节哀。”   李崔氏从道袍中抽出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早就忘记太奶奶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从前十分凶悍,动辄打骂下人叱责小辈,族中的兄弟姐妹们都特别怕她。我现在想起她,心中还是觉得惶恐不安……”   李衍很想笑又强行忍住,道:“难为母亲了。”   李崔氏拿起香案上的信,转头递给了李衍。   李衍打开一看,这是他的舅舅,也就是崔渚父亲的手书。   崔家父子的字迹如出一辙,俱是语词文雅,风骨清正,叫李衍看得打心底里觉得舒服。   但他仔细一看信中的内容,却大惊失色,骇然道:“怎么回事?舅舅居然叫表哥即日启程回幸原?”   李崔氏道:“我叫你前来就是要与你商议此事。按照崔家族规,长辈过世,族中子弟都要奔丧守孝。凡是在外游历、求学、做官的崔家人,也得即日启程立刻回乡。”   李衍几欲捏碎手中信纸,急切道:“可是表哥才来王府两个月,来的时候还生了场大病。你们现在就要他回幸原?要是他又生病怎么办?叫他追上黄泉路跟老祖作伴儿么?”   “傻衍儿,不许在神像前胡言乱语!”   李崔氏曲起手指猛敲李衍的额头,又道;“这就是崔家的规矩。雁洲错过了老祖头七已是大不孝,若是再错过守孝,雁洲从此在家人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李衍欲哭无泪地捂着额头,问:“那么崔家守孝又要守多久呢?”   李崔氏想了想,道:“这信上虽然没写,但我估摸着从前守丧的惯例,再说老祖身份持重,这丧期绝不会少于一年,三年也是极有可能的。对了,崔家还有一位叔父正任州官,恐怕是要辞官归乡了……”   李衍一听,崔渚这一走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当场气得快昏过去,急道:“这怎么能行?崔渚要是走了,我王府里的事由谁来操持?母亲,你也是崔家人,你怎么不用回乡守丧呢?既然你不用回去,那么崔渚也不用回!我、我……本王不许他回!”   李崔氏又敲了一下李衍的额头,嗔怪道:“你这孩子好不懂道理,怎么能拿雁洲跟我比?我是你父皇的王妃,我是李家人,我是李崔氏;难道雁洲也是你的王妃?难道雁洲也是李家人?难道他也是李崔氏?” 第11章 第十一回   李衍一时间心急如焚,慌不择言道:“那我就跟表哥一起去幸原好了!我身为半个幸原人,却还从未去过幸原,也是时候去看看母亲的娘家了。正好,我还可以代替母亲为老祖的牌位上一炷香。”   李崔氏正坐在席,严肃地说:“衍儿,你是皇子,你是李氏皇族的真龙血脉。就算崔家老祖还活着,她见了你也得跪下。你奉的香火,她是受不起的。”   李衍呆住了,李崔氏又道:“再说了,你是陈宛王,这一城的百姓都由你守护,你怎么能丢下他们随随便便就跑走呢?”   端王委屈极了,反驳道:“但我来陈宛还不到一年,我走在大街上都没人能认得出我。就算没有了我,陈宛府百姓每日里照吃照睡玩玩乐乐一样会好好的,但表哥他……他若是没了我……”   “瞎说!”李崔氏一向文静和柔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叱道,“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傻话。你跟着雁洲做事也两个月了,也该学学他的稳重成熟。”   李衍眼睛一红,带着哭腔说:“哥哥……呜……雁洲哥哥这么快就要走了……”   李崔氏也没想到儿子居然会难过得掉眼泪,心中一软,忙膝行几步将李衍揽在了怀中。   李衍便伏在母亲温热柔软的怀里,嗅着她怀间幽清的檀香味道,放声大哭,口中还喊着“我不要哥哥走”之类的幼稚话。   李崔氏轻轻地拍着李衍的脸颊,哄道:“好衍儿,莫哭了,你这孩子,怎么就长不大了呢?人家说你是小公主是逗你玩,你还真就养成了公主脾气么?”   “小公主”,又是“小公主”,本王这辈子还就跟“小公主”这三个字杠上了么?   端王心中酸涩,“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响亮。李崔氏忙道:“好了好了,如此,母亲再给你寻个好幕僚,保证跟崔渚一样是个大名鼎鼎的才子,好不好?”   李衍拼命摇头,道:“你骗人!从小到大你就只说崔渚一个人的好话,不管我小时候多聪明机敏,你也只说幸原公子的好!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有能跟他比肩的大才子!”   李崔氏是哑口无言悔不当初,正手足无措之际,那皇家侍卫李世荣出来告罪,道:“娘娘莫怪,只因殿下和崔公子关系亲近密不可分,骤然要他们分别,这实在是……”   李崔氏沉吟片刻,道:“阿荣先带衍儿回去休息,至于雁洲……我亲自去跟他说几句。明明是我邀他来陈宛的,但我一直想着来日方长,所以他来王府这段时间里,我都没见过他一面呢。”   李衍仰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泪眼朦胧地问:“母亲,你要跟表哥说什么呢?”   李崔氏用青葱玉指轻轻点了点李衍那红通通的小鼻子,笑道:“我去劝雁洲明天再启辰。反正老祖头七已经错过了,他打点行装也需要时间,就容他再缓缓,明日再走也无妨。”   于是李衍央求道:“你就让他三天、不、十天之后再走?要不索性留到清明才回去罢?”   李崔氏坚决地摇了摇头,又说:“到了明日,你们兄弟俩要好好话别一番。过了明天,你们要想再相见,最早也是明年春天的事了。”   李衍怔怔地看着李崔氏,眼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落,李世荣则点头称是,又行礼告退,将木愣愣的李衍带回了听泉阁。   回到了听泉阁,李衍仍是双眼通红不住哭泣。李世荣只好摒退众人,劝道:“殿下,您哭什么呀?这不是正合您的意思吗?”   李衍可怜兮兮地说:“这怎么就正合‘我意’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意’是什么?”   殿下怎么又不记得自己从前说过的话了呢?李世荣只好帮李衍回忆,道:“您不就是本来就打算在身份暴露之前把崔公子送回幸原吗?如今都不用您开口,崔公子自己就得请罪回乡。待他回了幸原,您再修书一封,叫他再也别回来了。这天遥地远的,他又没处跟您纠缠,您不就逃出生天,再也不用扮女装了么?他是守孝一年还是守孝三年都没有妨碍,反正注定都是一去不回呀。”   李衍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当初要男扮女装折磨表哥,结果进退两难骑虎难下的“绝妙”计划,喃喃地说:“是阿,我早就想好了跟表哥此生再不相见……可是,他竟是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还没准备好要跟他分开……”   李世荣瞧李衍作出一副不愿与情郎分别的小女儿情状,便知道端王殿下又犯了小孩子脾气,前番种种布置早已忘到了爪洼国,如今,殿下怕是改变主意,又不愿意再跟崔公子分开了。   但为人下属就是要替人分忧,李世荣思考片刻,道:“殿下,其实您也不是非要和崔公子‘此生再不相见’的。”   李衍一听自家侍卫像是有了主意的样子,忙问:“你说说看。”   李世荣给端王头头是道地分析:“太后娘娘也说了,崔家的丧期,少则一年,多则三年。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等到三年之后,崔公子尽完孝心回到陈宛,您的个头儿也高了,五官也长开了,体貌形容一定跟现在大不一样,等到那时——”   李衍心中一喜,接过话头道:“等到那时,就算我堂堂正正地穿着男装站在崔渚的眼前,崔渚也不敢认我了!”   李世荣提袖帮李衍擦掉了眼下泪痕,笑道:“没错,三年以后,崔公子早就把‘宜安姑娘’的模样忘得七七八八了。就算他对您感到眼熟,也只会当您是和‘宜安姑娘’血脉相同,所以才会容颜相似。若是崔公子问起见宜安姑娘,我们就说宜安姑娘已经嫁出王府去了北方。三年过去了,宜安姑娘连孩子都抱了俩了。崔公子是正人君子,一定不会再作纠缠了。”   这一招其实相当冒险,若宜安姑娘只是寻常王府丫鬟,那么三年以后,崔渚确实可能会忘记她的容颜。但宜安姑娘偏偏是崔渚的心上人,天底下那里有人会忘记自己心上人的模样呢?不但不会忘记,反而会因为长久思念,而将记忆中的模样勾勒得愈发美丽。   但李衍细细一想,就算崔渚三年以后认出他来也并无妨碍,只要本王咬死不肯承认,那崔渚又能找谁说理去呢?他怎么可能找到一个不存在的人呢?   如此一来,虽然要等上很久很久,但这一生,李衍与崔家表哥总归还是能相见的。   李衍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却不怎么高兴,垂头丧气地说:“但是表哥要守孝那么久……这崔家的规矩也忒多了。”   李世荣道:“先帝当年驾崩之后,殿下您不是也守孝三年么?三年春秋,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李衍手托双腮,恹恹地说:“可我一分一秒都不想跟他分开。”   李世荣讪笑了两声,又问:“崔公子进府这些日都没正式拜见过王爷,明日他一定会来跟殿下请辞。殿下还要称病不见他么?”   李衍略作犹豫,道:“明天你找个屏风放在前厅,我就坐在屏风后面同他说话。不知怎么的,这一回,我想用我的本来面目送他离开,哪怕隔着屏风也好,我不想再穿女装、不想再骗他了。”   崔渚是最讲礼仪举止的世家公子,明日只要端王老老实实坐在屏风后面不要开口说话,崔渚就一定不会偷窥妄视。   但端王出场,“宜安姑娘”就是要缺席的了,李衍又跟李世荣说定,明天让李世荣帮‘宜安姑娘’给崔渚传口信,说她一切安好,让他安心回乡就是。   一切安排妥当后,端王一夜安眠。   第二日一早,崔渚果然早早地来听泉阁辞别。   李世荣将崔渚引到前厅,又请他稍等片刻。   前厅里摆了一张山水画四折屏风,崔渚便正座在席,默默地看着那屏风上的山水画。   过了一会儿,屋后传来走路响动,一个人影倏地映在屏风上面。   李世荣站在屏风旁边,一边眼睛望着屏风里面情状,一边眼睛望着崔渚,然后朝崔渚比了个手势。   崔渚会意,便朝屏风行了个庄重大礼,道:“雁洲见过端王殿下。”   屏风后的人影并不说话,都开了锦袍,又慢慢坐下。   李世荣道:“请崔公子起身。端王殿下身体不适,就由属下来代为传递,还请公子海涵。”   崔渚直起身来,见到屏风上映出个隐约人影,那人斜斜地倚靠在软枕上,右膝竖起,坐姿随意而不庄重。   这就是传说中的端王殿下了。   崔渚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却是爱恨情仇难以辨别。于是从袖中掏出一折白纸,道:“昨日雁洲已随同尹公子登楼观潮,并为这新楼拟定了几个名字,还请殿下挑选。”   李世荣过来接走了名单,崔渚又道:“今早陈宛太后娘娘也来洗竹苑看望过我,承蒙端王与娘娘厚爱,雁洲感激不尽,但家中老祖离世,雁洲必须回乡尽孝,却是要辜负殿下与娘娘的器重了。”   屏风后的人坐直了些,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也没开口。   李世荣替端王说道:“公子孝心难能可贵,端王殿下与太后娘娘自然体恤,还望公子一路顺风及时返乡,以尽哀思。”   崔渚点点头,又与端王客套了几句。此时天边朝光正盛,崔渚启程的时间也快到了。   崔伯星正在门外等候,崔渚便向端王告罪,起身就要告退。   此时,屏风后的端王也终于站了起来。   崔渚粗粗一看,却觉得端王身量纤细,并不像宜安妹妹说的那般高大健壮。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看来宜安妹妹真心爱端王的。   崔渚心中酸涩,略作犹豫,终究还是将心中私情说出口:“端王殿下,雁洲在王府这些日子里,多亏了宜安姑娘悉心照顾。还请……还请殿下好好待她。若是宜安犯了什么错……殿下要赶她出府也好、遣她嫁人也罢,雁洲都愿意帮忙出力周旋,以报妹妹这些日子的照拂之情。”   李世荣看了眼屏风后面,见端王一脸动容的样子,便道:“崔公子不用再挂念宜安姑娘了,端王已经帮宜安找了好婆家。您回幸原以后,与其想着宜安姑娘,还不如多想想端王殿下的好,如何?”   李衍在屏风后拼命点头,谁料崔渚涛听了这话却突然惊慌失措!   他上前一步握住了李世荣的肩膀,问道:“你说什么?端王给宜安找了好婆家?宜安要嫁人了?”   李世荣吓了一跳,心道崔公子刚刚不是自己说的,若是宜安要嫁人,他还愿意帮忙么?怎么突然这么激动?忙解释道:“端王帮宜安寻了个北方豪族,嫁过去就是享清福的,就是离陈宛远了点儿,但如此佳婿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了。崔公子您就放心罢。”   李衍和李世荣都不明白,崔渚虽然说愿意帮助宜安姑娘找个好夫婿,但这意思却不是随随便便找个富贵人家,而是要找到一个让宜安姑娘真心喜欢的好男儿。   因为宜安是真心喜欢端王,所以崔渚才愿意拱手相让,但端王如今却要把宜安转嫁给别人,显然是他不愿意叫陈宛太后发现他帮妹妹逃婚的事情,所以要抛弃这无名无分无依无靠的可怜小妹了!   崔渚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情急之下,他竟一把揪住李世荣的衣领,急切地说:“宜安姑娘在哪里?难道她就愿意嫁人么?”   李世荣见状不妙,忙强行拦住崔渚,再拼命咳嗽示意端王快点离开,又劝道:“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婚姻嫁娶都不由自己做主。端王已经对宜安姑娘仁至义尽了,难道崔公子的面子比端王还大?难道您还能为宜安找到更好的夫婿?”   崔渚简直被薄情的端王气到再也不顾君臣情分,怒道:“我能!”   接着,幸原公子又转向屏风行了个大礼,跪地高声道:“请端王殿下成全,把宜安妹妹嫁于雁洲!”   宜安姑娘昨日说过,她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崔渚的。既然宜安已经被她真心爱慕的端王所抛弃,那么比起素未谋面的未婚夫而言,她嫁给崔渚恐怕还能更开心一点。   李衍又哪里能想到表哥突然向他求婚?一时又喜又惊,低头看着屏风后跪在自己面前的幸原公子,拼命咬着嘴唇却止不住笑容,活像个疯疯癫癫的小傻子。   那李世荣也呆了,道:“崔公子,宜安姑娘只是陈宛太后娘娘的干妹妹的大姐夫的……大姐夫的……   李衍忙压低了声音提醒李世荣:“是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的小女儿!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的小女儿!”   李世荣急忙接着说:“——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的小女儿!她出身不高,哪里配得上你堂堂幸原公子?就算你愿意,崔家长辈们也不会同意让她做你的夫人。”   崔渚仍然跪在地上,光洁额头抵着冰凉地面,道:“既然如此,就让宜安妹妹做我的妾。雁洲发誓,只要有了宜安妹妹,那么我此生都不会再娶妻纳女。她给我生的孩子,就是我的长子。若是她不生孩子,那么我就与她厮守终生。等她老了,就由我来侍候她饮食起居。”   李世荣被情深如海的幸原公子震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李衍却是羞臊得脸红心跳,登时将隐藏身份一事忘得一干二净,喝道:“雁洲哥哥大笨蛋!我都还没嫁给你呢,你怎么连生孩子那么远的事情都想到了?”   此言一出,屋内三人都愣住了。 第12章 第十二回   崔渚虽然伏在地上,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屏风后传来了宜安妹妹的声音。   可是,屏风后的人应该是端王阿?端王的声音竟然和宜安妹妹一模一样?端王居然也管我叫“雁洲哥哥”?   屏风之后,李衍心中一惊,慌忙地捂住了嘴。   糟糕糟糕,本王怎么发出声来了!   那李世荣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忙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崔渚,道:“崔公子请走罢,再不上路就要来不及了!”   崔渚却像是着魔一般,竟不知从哪儿生出来一股邪劲儿,居然一把掀翻皇家侍卫李世荣,跟着抬起一脚直接踢翻了面前的山水屏风!   厚重的四折屏风哗然倒落,李衍来不及躲避,就那样被屏风给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头。   端王痛呼出声,疼得浑身发抖,又看到崔渚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看,忙以袖掩面,色厉内荏地说:“崔雁洲,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想谋害亲王么!”   李世荣已经不忍直视,将脸转到另一边去了。   见到屏风后的人真的是“宜安妹妹”,崔渚脸色苍白双手发颤,直勾勾地盯着李衍瞧。   李衍呲牙裂嘴连声叫疼,崔渚才如梦初醒,忙掀开屏风,将李衍一把拉了起来。   然而李衍的双腿已经被屏风压得发麻,站也站不住了,只好顺势倚在崔渚怀中。   崔渚还低头瞧着李衍的面容,愣愣地问:“宜安?你怎么穿着男装……你怎么能穿亲王的服制呢?”   那个被困在危枝上的孩子终于跌落在地了。   李衍脑海中一片空白,当下已经想不到任何借口,索性把心一横,坦白道:“雁洲哥哥,我不想再骗你了——我就是端王,我就是宜安呀。”   崔渚疑惑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哥哥不明白。”   自从昨日得知老祖去世的消息后,崔渚已经换上了一身洁白孝衣,李衍就伏在崔渚怀中,盯着他孝衣双襟上的浅色暗纹,难堪地解释道:“这王府里只有一个李宜安,那就是我。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宜安妹妹’,这些日子,一直是我男扮女装跟在你身边……是我骗了你阿……”   崔渚却是无法相信这番震惊视听的言论,失措之下,竟然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说:“这怎么可能呢?宜安妹妹就是宜安妹妹呀。”   又转向李世荣,问:“你家王爷究竟在哪里?是不是端王不想见我,所以才让宜安妹妹女扮男装来糊弄我呢?”   李世荣已是极力低调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却还是崔渚点了名,无奈只好转过身来,道:“这、这位就是我家王爷。这两个月以来,陪伴在您身边的一直都是我家王爷。殿下也是一时贪玩才会男扮女装,并不是有意耍弄您……崔公子,还请您息怒阿。”   崔渚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他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微微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衍见崔渚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忙道:“雁洲哥哥,昨日在暖车上我还问过你,若是我骗了你,你会怎么办?还有,若是我是男孩儿,你又该怎么办……”   这几句话都是宜安妹妹昨天在暖车上同崔渚说的,再无第三个人听到。饶是崔渚再不愿意相信,但是听到李衍说出只有宜安妹妹才会知道的话,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端王真的就是“宜安妹妹”!   崔渚愣了一会儿,突然像是触碰到了什么致命毒物一般,手臂一松推开了李衍。   李衍双腿被屏风压得酸痛,没了支撑便当场跪在地上。但比腿还痛的,却是胸腔中那颗刀割火烤般的心。   端王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紧紧地扯住了崔渚的衣摆,苦苦央求道:“哥哥,雁洲哥哥,求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崔渚的眼睛已经红了,却因为常年教养而强行压抑,只是胸口不停地剧烈起伏,又低头看着端王,哑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一看表哥几欲落泪,李衍的眼睛也立即红了,清澈的泪水几乎在一瞬间盈满了晶莹的眼眸,又顺着粉糯的腮帮滑落。   李衍握住了崔渚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从他第一次见到崔渚那一夜的情状说起,将自己男扮女装的心路历程全部复述一遍,又哀声祈求道:“雁洲哥哥,求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真相了,但你说过‘撒谎者禽兽不如’,我好害怕你会厌恶我,所以我才拼命瞒着你……”   崔渚惨然一笑,道:“原来这都是我的错了。都怪我,怪我那夜不该把你误认成公主,都怪我……当初不该对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不、不!”李衍紧紧地握住崔渚的手,争辩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心存侥幸!我总想着,或许我能把这些谎言给神不知鬼不觉地圆过去,所以才迟迟没有告诉你真相。”   说着,又仰起小脸凝望崔渚,万般可怜地说:“雁洲哥哥,对不起,我再也再也不会骗你了,我发誓再不会有第二次了。”   崔渚强行从李衍冰凉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冷眼细细打量李衍的面容,才觉得自己从前是多么眼拙愚钝。   端王殿下确实如同传言一般男生女相。今早崔渚还见过陈宛太后,便知这母子俩容貌极其相似,俱是世间难得的清丽美人。再说端王个头尚未拔高,所以他身材纤细如同少女,这才把崔渚给蒙骗过去了。   但端王却不是什么美丽少女,而是个少年。   崔渚确实被李衍的皮相和狡黠给骗了,但若是他从前有仔细想过,那么他一定也能发现李衍身上的重重疑点和自相矛盾的地方:   若是寻常女子从小生长在宫闱王府之中,怎么会像宜安妹妹那样嚣张跋扈不知礼节?   宜安妹妹自称是端王的隐秘情人,但她平日说话做事又都是那样颐气指使,一看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有半分隐秘低调可言?   可怜崔渚从小到大都未见过像“宜安妹妹”这般活泼张扬的“女子”,才不由自主得被“她”吸引。   端王男扮女装,把崔渚当成从乡下来的土包子随意耍弄,崔渚还信以为真地上了当,甚至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人家……   崔渚又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在观潮楼上对李衍说的那句“宜其家室,安既且宁”,现在想来,只觉得无比讽刺可笑。   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崔渚闭上了眼睛,终究是没有落下泪来。   他一字一句地说:“宜安,我对你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但你对我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又有几句是假的?”   李衍哭得泪流满面,抽抽噎噎地说:“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骗你了……哥哥……哥哥……”   崔渚道:“我却是不敢再信你了,端王殿下。”   崔渚现在的反应就是李衍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情,李衍伏在地板上泣不成声,汹涌泪水模糊了视线。   崔渚默默转过身,径直走出了听泉阁。   他的脚步跌跌撞撞的,背影看起来孤独而寂寞,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已经熄灭。   李世荣看了看伤心欲绝的端王,又看了看落寞离去的崔渚,最后咬了咬牙,拔腿追了出去。   谁料他刚追到门口,又一步步倒退了回来。   李衍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一个身着道袍的清丽女子立在门口,道:“不许再追了。”   “母亲……”李衍心中更是发颤儿,哭着问道,“母亲,你都听到了是么?”   李崔氏合上门扉,转过身道:“该听到的我都已经听到。没有听到的,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你这孩子……唉……平日里,就算你再怎么孩子气,我都一味纵容着你。因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不是个坏孩子。但是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这点道理你都搞不明白吗?你怎么能干出这种傻事来?”   李衍哭着说:“我知错了……知错了……母亲,求你快去把表哥追回来罢。”   李崔氏略作沉吟,道:“衍儿,你是不是喜欢崔家表哥?”   李衍不敢回答母亲的话,李崔氏又道:“无论你是不是喜欢雁洲,雁洲都是真心爱你。就凭这一条,我就不会允许他再回你身边。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他的前途着想。你们年纪还小,遇到一个人,就觉得是此生挚爱非他不可。须知天底下有万千闺秀淑女,你们从未见识过什么人间风月,又怎么能轻易说爱与不爱呢?未免太轻率了些。”   陈宛太后这番话是涉世未深的李衍所无法反驳的,他只觉得母亲的话说得不对,但究竟哪里不对、为何不对、什么话又才是对的,他却说不出来。   李衍脑子里晕晕乎乎乱七八糟的,只有那个孤独离开的雪白背影无比清晰。   李衍便坐在地上,眼含泪花地说:“母亲,儿子一想到雁洲哥哥,心里就好难受好难受,难道这不是爱么?”   李崔氏来到儿子身边就地坐下,将他揽入怀中,柔声劝道:“有些人,有些事,你今天想着,心里会感到疼痛难忍,明日想着,依旧会疼痛难忍。可是过了三天、四天,那酸楚却会慢慢钝弱……等到过了几个月,等到再过了几年,你再想起雁洲就不会再心痛了。你只会感叹自己当年太过年轻冲动,可能还会觉得可笑或者丢脸,也未可知。你的表哥也是一样。经历过三年春秋,他不会再怨你,也不会再怪你,只会当这些事情都是年轻糊涂罢了。”   李衍确实是不能再想崔渚了,一想起他,整颗心就疼得拧在一起。于是,李衍哭着问:“是真的吗?”   李崔氏轻轻按揉李衍酸痛的腿部,笃定地说:“千真万确,屡试不爽。”   李衍从小就觉得母亲心智聪慧,她说对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她说好的人那就一定是好的。   果然,这一回,陈宛太后又一语成谶了。   崔渚接到父亲书信后便即日启程,不久就回到了家乡幸原。   回家之后,崔渚给陈宛太后写了一封言辞端正的书信。   信中,幸原公子先是感谢陈宛太后有心栽培,再说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还请太后另寻高明。   陈宛太后回信一封,表示理解。从此以后,崔渚再也没给端王府写过一封信。   没有了书信往来,李衍心中愁绪更是难遣,日日夜夜都思念着崔家表哥。   他常常一个人倚在小轩窗前发呆,或是在人去楼空的洗竹苑里独自踱步,又或者在廊下竹榻上坐一整天。   空庭冷苑,竹林潇潇,孤身一人,倍感凄凉。   有时,尹煦等人也会来邀端王出门,端王也是会去的。   但每次出门,端王都会去观潮楼上站一会儿。别人以为端王是喜爱观赏江水大潮,只有端王自己知道,他是来看那江水中的孤独小岛、追思那如玉公子的。   陈宛太后也不劝说李衍,只是慢慢地等着,等着。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李衍慢慢地从悲凉心境之中恢复过来了。   好似他幼时跌落树枝时被树枝所划破的那些伤口,经过光阴愈合,再疼痛的伤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年过去了,李衍长高了,也长大了,再不会有人将他错认成女子。除了外貌改变,他为人处世也成熟起来,不像从前那样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幼稚多变。   端王放下了从前的人与事,恢复了活泼乐观的性格,也认识了更多朋友伙伴,观潮楼更是很久没再去了。   这并不是说李衍把崔渚给忘到脑后了。   恰恰相反,李衍不但没有忘记崔渚,他反而将从前与崔渚相处的那些日子记得清清楚楚:男扮女装耍弄表哥也好;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也罢;王府里,表哥为他做过的事;观潮楼上,表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分别时的心痛酸楚……   一桩桩一件件,李衍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记得很清楚,但这些回忆已经不会再让李衍脸红心跳或心痛难耐。   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与崔渚分别以后,李衍对表哥的那种莫名情愫已然随着春去秋来而如水消融。再想起崔渚时,他心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洁白身影。   至于从前男扮女装惹出的那些闹剧,李衍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衍私心揣测着,崔渚恐怕也经历了相似的心路历程。所以,这位知书达礼的幸原公子才从未给端王写过一封信或是再踏入过陈宛府一步。   如此也好。   李衍与崔渚都已经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了。若是两人相遇,彼此只会觉得难堪可笑,那么还不如不要再见面,就让那些少年旧事都过去罢。   李衍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遇到崔渚了。   所以,一别三年之后,当他在皇宫家宴上遇到了新任中书令崔渚崔大人时,他才会大吃一惊,差点没在皇族亲贵和朝廷重臣眼前摔个大跟头。 第13章 第十三回   崇皓六年,风调雨顺,四海清晏。   皇帝李沛决议举办祭天大典以感谢神明庇佑,李氏皇族的子子孙孙们皆返回皇都参加典礼,端王李衍也在其中。   这是端王在陈宛建府后第一次返回皇都。   待他告别亲友,坐上四骑马车从江南回到天子脚下时,才知时事变幻。   当朝皇帝励精图治,官场上风气一新,朝堂中颇出现了些年轻面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幸原公子崔渚。   崔渚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就才学过人名动家乡。   说起来,幸原公子少年时早已经考取过功名,只因他是世家出身,崔家唯恐崔渚因门第优越而遭人怀疑弹劾,就让崔渚暂且赋闲在家。   后来,崔老爷收到了妹妹陈宛太后的邀请,才让崔渚去陈宛府给端王做幕僚。但这份差事也没能做得长久,由于崔家老祖去世的缘故,崔渚在陈宛待了不到两个月又回了家乡。   出丧之后,崔家想着再给崔渚找个差事,正巧就收到了皇帝圣旨。   原来皇帝陛下早就看中了幸原公子的才学知识,恰好今年中书令的位置空了出来,便请崔渚来填补这空缺。   有了皇帝庇佑,崔家不再担心会落人话柄,崔渚便谢恩领旨,不日就前往皇都赴职了。   崔渚早就美名在外,虽然年纪轻轻就领了朝廷要职,朝中也没有人怀疑他是依靠裙带关系才爬上来的,更不会因此而弹劾于他。崔渚便稳稳地在了中书令的位子上做了下去。   眼下,皇帝正筹备着祭天大典,皇族子弟们皆回归皇都。   为表圣恩亲情,皇帝还特地挑选吉日,在皇宫中设下了酒宴,专门款待风尘仆仆赶回皇都的皇亲国戚们。   除了李氏皇族之外,皇帝还邀请了众多朝廷命官一起夜饮。   正是在这次夜宴之上,李衍与三年未见的崔家表哥不期而遇。   彼时皇帝还未入场,宾客们三两成群凑在一起聊天。皇亲国戚们按照辈分依次坐在左席,朝廷大臣们按照品级排列坐在右席。   端王正与几位亲王闲话家常,他是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弟弟,小时候没少在宫苑中调皮惹事。因此亲王们聊了一会儿,便翻出李衍的童年旧事一齐调侃端王。   李衍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听哥哥们又开始叫他“小公主”,直听得面红耳热,却不好像小时候那样直接翻脸,忙谢罪逃去了右席。几位亲哥哥这才放过小弟。   端王方才松了口气,又见右席的朝廷官员们起身与他行礼招呼。李衍便打起精神应付了一圈儿,终于看到了坐在中席的崔渚。   如今的崔渚是正三品中书令。月烛之间,华庭之上,崔大人穿着一身大红正装,头戴镶玉乌帽,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案之后。   受邀参加皇帝家宴的大臣们都是与有荣焉喜不自胜,唯独崔渚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一袭红衣更是衬得他面色冷若冰霜,清俊儒雅的面容,正如那夜半开放的洁白昙花般,不食一点人间烟火。   李衍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坐在那里,也没什么人同他说话,看起来倒是怪寂寞的。   中都督方涟大人见端王殿下正在打量崔渚,便道:“崔大人是面冷心热,看起来虽然清高冷傲,人其实是极好的。”   端王讪笑一声,心道这姓方的好没有眼力见儿。崔渚有多热情,本王不比你清楚得多?当年幸原公子可是跪在本王面前,口口声声要本王嫁给他做小妾,还要本王给他生孩子的。   但见方涟似乎很熟悉崔渚,李衍就问:“方大人同崔大人的关系很亲近么?”   方涟答道:“在今年新提拔的官员之中,我和崔大人年纪最轻,加之我们品级相似,因此才熟络起来。哦,当然了,崔大人与我是君子之交,绝没有什么结党营私、私相授受的事情。”   李衍笑了:“方大人怕什么?我又不是皇帝。”   方涟也笑了,道:“说起来,崔大人原来还在陈宛王府做过差事呢,但我从未听他说起过这段经历,所以还不敢确定。”   原来崔渚从来不提起他从前在王府的旧事么?   不知怎的,李衍的心中忽然起了无名火气,便对方涟说:“本王去跟崔大人打声招呼。”说罢,便径直走到了崔渚桌前。   端王驾到,崔渚却无动于衷,仍是端坐在檀木宽椅之上,平视着远方,瞧也不瞧端王一眼。   李衍心中更是恼火,皮笑肉不笑地说:“崔大人,许久未见,您这是高升了呀。”   崔渚微微颔首,答道:“崔某见过端王殿下。” 语气十分冷淡而疏离。   端王狡黠一笑,忽而压低了声音说:“雁洲哥哥,三年没见了,你怎么与我变得这么生分?”   崔渚垂下眼眸,道:“崔某不敢。”   李衍自讨没趣儿,尴尬异常。   若是换了旁人,端王肯定是要扭头就走的,但对上了久未谋面的崔家表哥,李衍偏偏不想离开,就站在崔渚身边寻思对策。   想着想着,李衍慢慢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原是崔渚常用来熏衣的水沉香。   李衍不禁有些晃神,崔渚身上的沉香味道依旧同三年前一样绵厚安神,但崔渚本人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从前的雁洲哥哥性格温柔和缓,脸上总是带着笑,哪怕“宜安妹妹”再怎么捣乱淘气,他也只是无奈地看着李衍,从来不会责怪也不会冷落他。   但现在的崔大人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表情。李衍夹枪带棒的问话,也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波澜。   难道说崔渚的温柔是只留给“宜安妹妹”的么?   但是方涟刚刚也说了,崔渚“面冷心热”,“看起来清高冷傲”。   若是放在三年前,崔渚是绝对不会得到如此评价的。   难道说,在经历过三年前的事情之后,崔渚就再也不能温柔待人,而是一味扮演冷面阎王么?   难道……   难道是本王害得原本温柔可亲的雁洲哥哥变成如今这样的么?   李衍胸中忽然泛起一阵久违的酸楚味道。   他本以为这些心痛已经随着春去秋来而渐渐消融,可是一旦见到态度冷淡的崔渚,那些业已被李衍遗忘的莫名情愫又悄然复苏了。   这边,崔渚与李衍表兄弟俩是相对无言;那边,华庭之中的诸位宾客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这边情况,都在看端王殿下要如何与清高自傲到出了名的幸原公子交锋。   李衍实在是无法忍受这般沉默,便上前一步,双手压住桌子,从上而下逼视着崔渚,道:“雁洲哥哥,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崔渚这才看向端王。   李衍骤然与崔渚直接对视,心中却是一惊。   因为崔渚那对曾经无比和煦温柔的凤眼,现在却变成了两颗冰冷玉珠。漂亮依旧是漂亮的,却也淡漠到了极点。   仿佛崔渚这个人再没有了任何喜怒哀乐,年纪轻轻就看破了凡俗红尘。   李衍心跳如擂鼓,而崔渚就用那冰冷眼神定定地望着他,沉默片刻,才说了句:   “端王殿下长高了。”   李衍万万没料到崔渚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登时愣在原处。   崔渚却不在乎他的反应,说完这句话又收回了目光。   此时,大殿上的礼官出来通报时辰,众人便回归了各自的座位。   不一会儿,皇帝皇后来到了宴厅之中。   拜谒礼节过后,皇帝又说了一番温厚关怀的家常话,请大家在今晚的家宴中放下政事,只聊些家常话即可。   诸位宾客齐声应和,李衍却是走了神,听到众人答话才反应过来慌忙出声,却因为落后他人而显得颇为突兀。   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李衍身上,李衍后悔不已,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撒娇糊弄过去。正待起身告罪,那皇帝李沛就笑着说:“宜安小公主走神了。”   亲王们与年迈有资历的朝臣们皆哈哈大笑,端王却是笑不出来的。   他已经长大了,哥哥们却还把他当成小孩子开玩笑,真是比他还孩子气。   在满堂笑声中,李衍终究还是起身告罪,又埋怨道:“皇兄,这个笑话你都说了十几年了,不会腻的么?”   皇帝转过头对皇后段氏说:“宜安小公主又生气了。”   那位端庄肃丽的皇后娘娘本是正儿八经地坐在凤椅中,听了这话全身一抖,忍笑忍得好不辛苦   李衍臊得不行,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崔渚。   崔渚仍然是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别人都笑,他却不笑,也不知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见那崔家表哥理也不理自己,李衍心中很是黯然,又有些无名火气。   酒宴照常地进行下去,席间还有歌舞乐曲助兴。乐师抚琴悦耳悦目,舞女身子曼妙非凡。皇帝本是叫大家放松吃酒,宾客们却不敢真正随意。   于是皇帝带头抛出一个话题,指着端王说:“阿衍,朕记得中书令崔大人从前在你的王府中当过差。怎么你们现在都不说话呢?难道是朕记错了?”   皇帝一开口就把崔渚拉了出来,显然是十分器重这位年轻臣子的。   端王道:“崔大人来我府中不到两个月,就遇到了崔家老祖过世的丧事。虽然时间不长,但崔大人也给我帮了大忙。”   皇帝笑道:“朕记得,陈宛太后从前还在宫里时,常常会夸赞幸原公子的种种好处。久而久之,连朕也记住了这个名字。恰巧前段时间中书令的位置空了出来,朕就想起了幸原公子。派人打听一二,才知道崔家刚刚出丧。崔氏一族举家守孝,此番孝心感人至深。于是,朕就干脆请幸原公子出山了。”   崔渚起身行礼,道:“微臣感激陛下抬爱。”   皇帝道:“朕瞧你这幸原公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冷了些。从前陈宛太后说起你时,总是说你温柔敦厚和善可亲,怎么你来了皇都以后就变了个性格?”   崔渚仍然无动于衷,淡淡地说:“微臣惶恐。”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崔渚,说:“你在官场活动,若是如此性格,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崔渚还未答话,李衍却忽然开了口,说道:“崔大人从前在我的王府中就是‘温柔敦厚和善可亲’的。怕是他来了皇都以后不敢放肆,所以才收敛了许多。”   端王这番话像是在给崔渚辩白,又像是在与众人炫耀:幸原公子虽然对你们这些人冷冰冰的,但他对我李衍却是不一样的。   众人听到端王这般孩子气的发言,都相视而笑。   李衍又偷偷看了眼崔渚,恰好崔渚此时也在看他。   李衍心中一动,却发现崔大人虽然在看他,但那神色却是不喜的。崔渚长眉微蹙,薄唇紧抿,似乎并不想让人们觉得他与端王关系有多好。   李衍明明帮崔渚说了话,却遭到如此蔑视,心中更是气恼,却不好当众发作,只能咬牙切齿地将怒火憋在心里。   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李衍变化多端的神色表情,调笑道:“阿衍,你对你的母家表哥倒是十分亲近。朕和诸位亲王都是你的亲哥哥,你怎么就对我们凶悍霸道呢?难道表哥比亲哥还亲么?”   李衍还未答话,他那亲哥哥之一的恭王李潇自斟自饮喝了一杯热酒,笑道:“皇兄有所不知,表哥当然是比亲哥还亲的。”   皇帝问道:“此话怎讲?”   恭王调侃道:“表哥可以把宜安小公主抱回家去,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以后就是风风光光的公主驸马,我们这些亲哥却断断不能呢。” 第14章 第十四回   华庭中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唯独李衍大惊失色,急道:“三哥哥,你喝醉酒了,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说这种混话?”   皇帝倒是没有生气,笑着说:“阿衍果然凶悍霸道,朕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教训起你的恭王哥哥来了?”   诸位亲王纷纷点头应和,李衍老脸一红,羞恼地说:“我……我哪里凶悍哪里霸道了?”   皇帝还真的回忆起了年少旧事,说道:“朕还记得,阿衍小时候调皮爬高树被困在危枝之上。旁人怎么劝,他都不肯下来,最后还是朕把哄他下来的。那时,阿衍也有六七八岁了?虽然他个子矮,却重的跟只小山猪似的,落下树的时候差点没把朕的胸骨给压折了。”   李衍羞恼地说:“那不是没折嘛!”   恭王李潇更加来劲儿,道:“阿衍小时候成日带着他那侍卫耀武扬威惹猫逗狗。偏偏他长得可爱又会撒娇,父皇还有后宫的娘娘们都不会罚他,连书院里的夫子见了他都笑呵呵的。我们几个兄弟里,只有他没被夫子打过手心罢。”   李衍怪道:“我读书勤奋功课也好,夫子没事干嘛要打我的手心呢?再说,三哥哥你从前盗走夫子的戒尺丢到池塘里,害得夫子找了好几天,他看到你当然是笑不出来的。”   显王李霂也说:“阿衍从前总是抱怨他的母亲只知道夸赞幸原公子,却很少表扬他。我听得实在心烦,就回了句‘幸原公子的文章写得确实漂亮’。这下好了,阿衍不肯跟我玩了,一直把我冷落了好多天呢……唉,妍铃妹妹那时也在场,她肯定也记得。”   李衍已经不敢去看崔渚是什么神情了,脸红成了一片,羞臊地说:“亲哥哥们,求你们饶过弟弟罢。我们刚刚不是在说崔大人的事吗?怎么反倒说起我来了?”   敬王李湛拍了拍端王的肩膀,道:“阿衍你看,我就不会说你的不好。”   李湛与李衍的年纪最为相近,小时候的关系也最亲密。不过他两人的封地分处南北天遥地远,长大以后,彼此的联络也就疏离许多。   李衍感动极了,道:“六哥哥,还是你对我最好。”   恭王拍了拍手掌,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不说阿衍的事情了,还是说回崔大人罢。崔大人,你今年多少岁了?”   方才诸位亲王拿“亲哥哥”与“表哥哥”开玩笑的时候,崔渚也不笑,只是默默地饮着盏中热酒,如玉般的清俊面孔上泛起了微醺红晕。   朝霞般的红晕配上那不知人间烟火的清冷面容,就好像天宫仙女落入了红尘,好看极了。   此时,恭王问起崔渚的年岁,崔渚就放下酒杯,一板一眼地答道:“二十有三。”   李潇道:“是阿,你都二十有三了,怎么还未婚娶呢?可是因为你面冷心凉的缘故,所以把姑娘们都给吓走了?”   李衍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三哥哥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怎么人家愈不想听什么话,你就愈要说什么?也忒不可爱了罢!   那崔渚倒是淡然处之,老实答道:“家中刚出孝期,并不是考虑婚姻喜事的时候。”   皇帝此时也饮了几杯酒,闻言劝道:“都说成家才能立业,崔大人若是娶了妻子,性子也会更加和缓些。你家长辈远在幸原,不方便替你操持婚事。若是你有了什么心仪人选,朕作为长辈,可以为你关照一二。”   唯恐天下不乱的恭王又指着端王,冲皇帝说:“皇兄,既然咱们家阿衍如此中意崔大人,不如就把宜安小公主许配给崔大人罢?”   宴厅中又是一片哄堂大笑,还有人当场就开始称呼崔渚为“驸马爷”了。   李衍简直抬不起头来,端起酒杯猛饮了几口,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那崔渚也是不悦。   饶是他平日再怎么谨慎小心,三番五次遭到调侃,胸中也烦闷异常,便严肃地说:“微臣惶恐,不敢高攀公、王爷。”   这崔家表哥面上装得是云淡风轻,但一开口就原形毕露,“公主”两字差点呼之欲出!   李衍几乎快把掌中酒杯给捏碎,心中更是窝火。   而那恭王李潇还嫌不够乱,又火上浇油追问道:“崔大人有何不满?阿衍生得清丽脱俗纤细可爱,虽然近两年个头拔高了些,却也赶不上你,也算得上是小鸟依人了。再说,他还有整个陈宛王府做嫁妆,如此佳人,难道还入不了崔大人的法眼么?”   崔渚不欲与醉酒的恭王多做纠缠,答道:“臣下并不偏爱金钱美色。只要未来的妻子性格活泼为人坦诚,再能有几个可爱的孩子环绕膝下,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此话一出,众人倒是十分惊讶。   没想到幸原公子性格冷傲面若冰霜,心里头却偏爱那种活泼可爱的顽皮女子,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了。   恭王李潇听了此话又是哈哈大笑,道:“怎么?崔大人嫌弃阿衍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崔渚默而不答,恭王又追问了几句,崔渚烦不胜烦,只好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恭王立即转向端王,说:“阿衍,你听到没有?崔大人嫌弃你不能给他生孩子呢。”   端王殿下却没了声音。   恭王再仔细一看,赫然发现端王正低着脑袋,纤弱肩头也在压抑颤抖。   恭王心中一惊,酒也醒了大半。   又见端王面前酒盏之中水波浮动,仿若天降冷雨,一滴滴雨水落入了酒杯之中。   但再认真一看,那却不是天在落雨,而是人在落泪。   厅堂中立时安静下来,李衍那压抑抽噎的哭声就听得更加分明了。   李衍这泪水来得是无缘无故无法自抑,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着崔渚与李潇你来我往了几句,明知是开玩笑的,却心头忽然一酸,跟着眼泪水就落下来了。   正默默垂泪之时,四周却安静了下来。端王察觉到众人视线,忙慌张地抬袖遮挡。   这一动作,众人就将端王的泪眼朦胧看得更加分明。   原来端王无法忍受皇兄们的玩笑话,竟气恼得当众哭起来了。   恭王忙丢下酒杯,踩着虚浮的步子匆匆来到李衍身边,按住他那颤抖的肩膀说道:“阿衍莫伤心!哥哥只是喝醉了酒说胡话而已,并不是想惹你生气。”   李衍哭得更厉害了,想把李潇推开,但李潇人高马大臂膀宽阔,摁着他就像摁着一只猫儿似的,怎么推也推不开。   李衍愈加气恼,哭喊道:“笨哥哥!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这点道理你都搞不明白吗?”   李潇软声哄道:“是是是……对对对……都是哥哥不好……”   其余几位亲王也围了过去,敬王李湛还担忧地问:“阿衍,你这是怎么了?明明从前你一生气都是直接翻脸的,怎么长大了倒改成掉眼泪了?”   皇帝李沛站起身,劝道:“阿衍,你莫生哥哥们的气,哥哥们是疼爱你,才会与你开玩笑的。”   皇后段氏也从凤椅中下来,温柔地安抚端王。   李衍终于缓过神来。   透过重重人影,又看到那些被父母牵来宴会的贵族幼童都在好奇地看他。   端王自觉颜面尽失,羞恼地说:“好了好了,你们别再围着我了。”   见他情绪恢复过来,大家这才回到位子上。   恭王是再不敢胡言乱语了,一个人抱着酒杯喝起了闷酒。   皇帝大手一挥,乐师们重新奏起曼妙丝竹,筵席再度开张。   于是宾客们都默契地放过了这一茬,继续吃吃喝喝有说有笑。   见端王果然如传说中般十足孩子气,方涟大人心中好笑,便转向崔渚。   一见崔渚模样,方涟却是吓了一跳,惊道:“崔大人,您这半坐不坐、将起不起的姿势倒是新奇,您这是想去哪儿么?”   崔渚本紧紧盯着端王的坐席方向,闻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身体前倾、半站起来的姿势,竟好似下一秒就要拔腿直奔到左席,与其他亲哥哥一起安慰李衍的样子。   崔渚心下一惊,连忙坐回位置。   方涟笑道:“崔大人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还是在意端王的,你们表兄弟的感情真是不错。”   崔渚叹了口气,摇摇头,皱着眉头并不答话。   筵席再开后,左席的官员们也放松许多,三两凑群说起了闲话,话题自然绕不过才闹出笑话的端王殿下。   有人说:“说起这端王殿下,他那陈宛府可真是一方宝地。两江大潮闻名远近,蔚为壮观,不得不看。前些日子,我为公差路过陈宛府,恰好遇到双江大潮。登楼观之,眼界开阔,心意激荡,久久不能平。”   有人问:“江水边上竟然还修了座楼么?这倒是新奇。”   说话那人答道:“陈宛府在两江边上修了一座观潮楼,楼名还是端王亲笔提写的。”   崔渚默默听着,又想起了三年前在观潮楼上发生的事情。后来,他与表弟不欢而散,不过他那时给观潮楼草拟的几个名字还是留在了端王那里,也不知端王最后选中了哪一个名字。   恰好有人问起了观潮楼的名字,说话的人就答道:“端王殿下将观潮楼命名为‘怀雁楼’,据说‘怀’字取的是感怀、怀念之意。”   有人笑着说:“端王起的这个名字真有意思。既然游人已经登上了高楼,那么成群结队的大雁不就触手可及了么?既然大雁已经在眼前,又何故还要‘怀雁’呢?”   有人说:“或许端王‘怀’的不是什么大雁,而是哪只莺莺燕燕罢。”   众人皆笑出声,那中书令崔大人却猛地站了起来!   大家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就见崔大人躬身告罪,说是喝酒上了头,要出去吹吹风。说完也不待人回答,崔大人便自行离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但是看他那面若寒霜、步伐稳重的模样,哪里像是喝酒上了头?   还在众人早就习惯了幸原公子孤傲不群的作风,于是崔渚独自离开酒席。   又走出宴厅侧门,顺着曲幽小径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再也听不到一点儿丝竹声或笑闹声的地方。   崔渚站在了一方莲池边。   时值初夏,荷花未放。   池畔杨柳依依,池中月影摇摇。崔渚独自站在池边,低头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   崔渚的相貌与三年前的差别并不大,但神情气质却大不相同。   自从三年前离开陈宛以后,崔渚的眉头就再也无法舒展开来,而这都是因为那个人。   崔渚想起来那个人。   三年了。   那人个头长高了,相貌也变得英气许多,但性格却是一样幼稚调皮。   三年了。   崔渚又想起来,方才在宴席之中,那人突然掉眼泪闹脾气,旁人还未反应过来,那些哥哥嫂子就立即围拢过去,对他温柔照拂柔声安慰。   他被哥哥嫂子围在中间,神情是那么羞臊气恼,但又是那么热闹而神气。   是阿,人人都疼爱活泼调皮的他,人人都围着他殷勤打转儿,连我崔雁洲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三年了。   当年他先是将我骗得团团转,被我撞破真相以后,他又可怜认错苦苦哀求,那番哭泣模样真叫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笑,明明是他骗了我,日思夜想寝不能寐的人却是我。   可笑,明明是他骗了我,他却轻易地将我忘到脑后,三年间连一封书信都不愿施舍与我。   我也并不是要他负荆请罪才肯罢休,只是连皇帝犯了错都知道要下罪己诏,怎么偏偏他犯了大错,哭闹一场就算完了?难道他连封悔过书都懒得寄给我么?   或许是他根本就没把这出闹剧放在眼里罢。   可笑,我却因为这事而改头换面,彻彻底底地转了性子。   崔渚的神色愈加孤寂。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恬静夏夜之中,他一人默然孤立。   月光皎洁,晚风轻柔,朱红衣袍随风轻飘,公子长身而立岿然不动,只是幽幽的,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中摇晃破碎。   因为他,我再也不敢相信或爱上别人。   因为他,我变成了这么一副冷心冷性的模样。   而他呢?   原来有我也好,无我也罢,他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崔渚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三年了……   再睁开眼时,水中多了一个倒影。   有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崔渚旁边。   崔渚冷眼望向水面,只见旁边那人眼神晶亮双颊泛红,正直勾勾地盯着崔渚瞧,那副雀跃得意神情,就好似狗儿见了猫,猫儿见了鼠,蠢蠢欲动又兴奋异常。   可不就是端王殿下么? 第15章 第十五回   李衍笑嘻嘻地说:“崔大人真是好雅兴,放着歌舞不看竟然跑出来看莲花,可惜了,这宫里的莲花都还没开呢。”   端王的语气自是热络,但崔渚只是一味望着莲池,看也不看端王一眼。   于是端王又上前一步,与幸原公子肩并肩地站着,道:“虽然皇都的莲花还未开放,但江南的莲花却已经开了。崔大人知不知道,陈宛城中有一家静莲茶屋,茶客皆是城内的文人雅士,风雅极了。若是崔大人哪日得了空闲,不如去陈宛玩一玩罢。”   崔渚冷冷地说:“崔某公务繁忙,并没有空闲玩耍吃茶。”说罢,转身就要走。   李衍连忙喊住他,道:“崔大人这是要回去吃酒么?不知崔大人是否有所耳闻,陈宛米酒清甜可口,绝对不会输给宫中佳酿。崔大人若是得了空,不如——”   崔渚停在原地,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殿下不必浪费口舌,崔某此生再也不会回陈宛了。”   李衍先是愣了愣,很快又恢复了笑模样,道:“雁洲哥哥,你喝醉了么?怎么突然说这种胡话?若是哪天皇兄叫你去陈宛办公差,难道你也要抗旨不接?再说了,要是你此生不去陈宛,吃亏的人是你,又不是我阿。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崔渚不答话。   李衍自讨没趣,心中愠恼异常。   方才他看到崔渚骤然离席,鬼使神差的也跟了出去。追上一看,却见崔家表哥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月下莲池边。   李衍就藏在后面偷看了一会儿,崔渚对着池子又是皱眉又是叹气,还真是应了那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于是李衍好心出来与崔渚搭话,却没想到崔渚这样不识好歹。   不过,李衍不得不承认,崔家表哥不愧是最符合他想象的美男子。   从前温柔的时候,崔渚就好像春日朝晖般晴朗和煦。如今冷淡起来,又如那竹亭夜雨潇潇孤高,怪不得人家都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了,无论是晴是雨都好看极了。   李衍强拉住崔渚,讪笑两声,一时间却没了话说。   那崔渚等了许久,都不见端王再与他殷勤搭话,更别提为三年前的事情而忏悔认错,心中更加黯然。   正想着蓦然远逝,才听端王说:“我正想着要去小时候住的旧宫看看,雁洲哥哥要不要一起去?”   崔渚板着面孔说:“崔某是外兄又是外臣,不方便在后宫走动。”   这会子倒想起来你是我的亲表哥了?刚刚怎么还装着不认识似的?   李衍不由分说地拉住崔渚的袖子,道:“无妨。我问过了,从前我住的那座宫苑现如今是空的。再说大家都在外面吃酒,你不必担心会冲撞了哪位娘娘。”   崔渚一看,李衍又用那晶亮星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里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脉脉情绪,似是仰慕期冀,又似是狡黠机敏,却是那么灵动神气,叫人心动不已。   明明端王现在穿着是男装,体貌形容也与三年前不一样,但崔渚却还是被他的笑貌晃了晃神,又想起了三年前被“宜安表妹”撩动心弦的感觉,以及分别之后夜夜思念的痛苦……   崔渚回过神来,忙推开了李衍的手。   李衍暗道表哥怎么变得这么难糊弄,正待劝说,远处曲径却走来一位宫装美人,还娇滴滴地唤了声:“阿衍哥哥。”   两人回头去看,就见那美人轻悠悠地走到莲池边,笑眼盈盈,玲珑可人。又看她服制打扮,竟是位皇家公主。   李衍认出她来,惊喜地说:“妍铃妹妹!你怎么跑出来了呀?”   来者正是妍铃公主,今年才十七岁。   那李妍铃笑道:“女宾席有三层帘子紧紧地围着,将我闷得喘不过气来。恰好见哥哥离了席,我也就跟出来了。”又看了眼崔渚,问:“阿衍哥哥,你同崔大人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可是要招他做公主驸马了?”   李衍臊得不行,说:“你怎么也学这种笑话?”   李妍铃笑了几声,于是兄妹俩在莲池边便寒暄了几句。   说着说着,李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当年他与崔渚初遇的那一夜,崔渚就是把他给错认成妍铃又管他叫“小公主”,这才引出了后面的种种事端。   李衍心中一惊,偷偷抬眼瞧崔渚,这下才发现崔渚正默不作声地打量妍铃!   崔家表哥莫不是真想做公主驸马了?   于是端王心情更加急迫,忙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妍铃与崔渚之间。   他不动还好,一动反而引起了妍铃的好奇心,公主问道:“阿衍哥哥,这位就是中书令崔大人?他怎的不言不语不说话呢?”   崔渚礼貌答道:“见过公主殿下,崔某失礼了。”语毕,又端端正正地朝妍铃公主行了个礼。   李妍铃也屈膝回礼,很快又直起身子,眨着眼睛好奇地打量大名鼎鼎的幸原公子。   李衍焦虑异常,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大声说道:“我正和崔大人说着,想去从前住的旧宫看一看呢。”   李妍铃果然起了兴致,问道:“我能跟你们一起去么?”   李衍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妍铃公主欢喜雀跃,挽住了哥哥的胳膊,高高兴兴地牵着他往内宫的方向走。   李衍跟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崔渚:“崔大人,你不来么?”   崔渚略作犹豫,终究还是跟了过来。   他默默地走在端王与妍铃公主的身后,而端王殿下却更加恼火。   崔家表哥,真是浑蛋!   方才本王叫他去旧宫看看,他不肯去。如今见到货真价实的小公主,他就默不作声地跟上来,真是衣冠禽兽大尾巴狼!   李衍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大尾巴狼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李衍顿觉危机丛生、十面埋伏,便攥紧了妍铃的小手,又将她往身边拉得更近些,生怕好妹妹被大尾巴狼给叼走了。   妍铃公主却以为阿衍哥哥要与她亲近,笑颜如花,高兴极了。   她与皇帝李沛一样都是皇后的亲生子女。先帝驾崩以后,诸位亲王皆出宫建府,未出阁的妍铃公主和皇帝则留在了皇都。   深闺寂寞,愁绪难遣。   别离三年,难得团聚。   妍铃万分眷恋地倚在阿衍哥哥身上,娇声同他说些体己话儿。   李衍认真听着妹妹说悄悄话,偶尔看到前方有路面不平,还细心地牵着妹妹绕过去。   崔渚瞧见,心中倒是意外。   端王平日里净缠着人调皮撒娇,但是对上妹妹,他这哥哥当得也是有模有样。   三人便心思各异地来到了旧宫。   这处宫苑是端王与李崔氏从前住过的,如今无人居住。虽然李衍现下暂时回到了皇都,但也被宫内管事安排住在其他地方。   时隔三年再回旧居,百感交集自是不必言说。   李衍望着那熟悉的宫匾,不由想起了童年时光。   小时候,他的日子是那么顺风顺水快活逍遥,只有两件事情叫他不高兴。   第一件,就是皇兄们总爱叫他“小公主”。这个毛病直到现在还没治好,看来是无药可医了。   至于第二件么,那就是无论他小时候多么聪明可爱,李崔氏却只把“幸原公子”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就好像“幸原公子”才是她的亲儿子,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想本王小时候因为崔渚吃尽苦头,崔渚却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天资聪颖给远在帝王家的表弟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真叫人生气。   幸也是不幸,李崔氏这个毛病,在三年前不药而愈了。   自从崔渚离开王府之后,陈宛太后就对“幸原公子”这四个字讳莫如深,就好像“幸原公子”并不是她的亲侄子,而是一只居心叵测的大尾巴狼。   人世间的大事小情,息息相关又互为因果,真是妙不可言。   李衍正在这儿感慨着人生,不远处,崔渚也在仔细打量着古旧宫墙上的青苔藤蔓,心想,原来就是这个地方养出了“宜安小公主”这么一株奇葩异卉来。   四下寂静无声,妍铃公主耐不住寂寞,问道:“阿衍哥哥,我们能进旧宫去看看吗?”   李衍摇摇头,道:“大门落了锁,进不去的。”   妍铃略显失望,道:“天底下哪儿有自己不能进自己家的道理呢?阿衍哥哥也好,其他哥哥也好,为何你们非得出宫建府不可?难道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大家都住在一处吗?”   李衍道:“妹妹此言差矣。须知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东西南北,全是我李家天下。无论本王身处何地,不都是在家里么?”   他这话说的是豪气万千,妍铃却叹了口气,道:“哥哥,你明知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哥哥明白。”李衍温柔地摸了摸妍铃的发顶,道,“若是皇兄的后宫能再充盈一些,那么宫里也不会如此冷清,倒害得妹妹如此寂寞。”   妍铃答道:“皇兄与皇嫂感情深厚,自然没有心思充盈后宫。”   李衍笑得别有深意。   妍铃怪道:“怎么?你不信?”   李衍道:“你说他们感情深厚,我是信的。若是你说,皇兄是因为皇嫂的缘故而不肯充实后宫,我是绝不信的。皇兄不过是政务太忙,没空打理后宫罢了。待祭天大典过后,皇兄得了空,后宫里一定会进来一批新人。”   妍铃道:“我才不信呢。我听说,因为皇嫂出身不高的缘故,当年她与皇兄成亲时还颇受了些非议。那时,母后对他说,‘段家的姑娘最多也只能做妾室’。你知道皇兄是怎么说的么?”   这还是李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倒是十分好奇。不只他起了好奇心,连不远处的崔大人都投来了目光。   于是,妍铃骄傲地说:“皇兄说,‘若是母后不许此女做我正妻,那么我此生都不会再娶妻纳女,只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就是’。母后将这话回禀给父皇,段姐姐这才当上堂堂正正的太子妃。”   听了这话,李衍大失所望,道:“我还当是什么话呢,原来不过是赌咒发誓罢了。”   妍铃惊讶地问:“难道你不觉得皇兄这话说得特别有男子气概么?”   李衍道:“男人阿,热血上头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皇兄也只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你看他的后宫里现在还不是养着一水儿的妃子美人?虽然人数算不上多,但说什么‘此生不再娶妻纳女’,可真是贻笑大方。”   妍铃秀眉微蹙,说:“不管皇兄的后宫里有多少妃子,我都知道,他最喜欢的还是皇嫂一个人。若是我的夫君以后也能对我如此深情就好了。哪怕只是面上装一装、口中说一说,也比那些装都懒得装的男人好得多!”   李衍坏坏一笑,促狭地说:“原来如此,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黏人,原来咱家小铃儿长大了,想寻个驸马爷了。”   妍铃面色一红,用力地捶了一把李衍,嗔道:“阿衍哥哥好不害臊!”   李衍一手抓住了妹妹的粉拳,一手还背在身后,笑道:“未出阁的小公主想要找驸马爷才是不害臊呢,不如叫哥哥帮帮你罢?对了,你看中书令崔大人如何?他还能入你的眼么?”   说着,李衍笑嘻嘻地回头去看崔渚。   不看还好,一看崔渚,李衍心里等时“咯噔”一下。   只见那幸原公子立在苑墙之下,面色不善,周身寒气冰冷如霜。   崔雁洲这冷脸是什么意思?   李衍疑惑不解,方才恭王拿本王跟他开玩笑,他生生闷气也就算了。怎么现在我拿妍铃与他开玩笑,他倒是更生气了?他不就是喜欢我妹妹这种活泼顽皮的女子么?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李衍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旧事!   想当初崔渚来与端王辞别的时候,误以为端王要抛弃“宜安妹妹”,就当场跪地求端王将“宜安妹妹”嫁给他。   李世荣赶紧劝他,说“宜安姑娘”出身不高,配不上幸原公子云云。   于是,崔渚就说:“既然如此,就让宜安妹妹做我的妾。雁洲发誓,只要有了宜安妹妹,那么我此生都不会再娶妻纳女。”   虽然当时李衍没有给崔渚什么回应,但他心里确确实实是被打动了的。哪怕过了三年光阴,李衍再想起这话来,还是脸红心跳臊得不行。   但是,刚才听了皇兄那番与崔渚十分相似的告白之后,李衍却说“男人热血上头了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这话虽然是在与妹妹开玩笑,却不巧戳中了崔渚的痛点,简直就是把幸原公子的一腔深情丢在地上,还拿脚踩上了一踩。   李衍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怪不得崔家表哥脸色这么难看,亏我还整天埋怨别人不会说话,到头来,天底下最不会说话的人反倒是我李宜安! 第16章 第十六回   李衍懊恼得几乎快要咬破嘴唇,但是碍着妍铃在场,他又不好解释什么。   眼看崔渚愈来愈寒气森森,李衍慌得内衫都被冷汗浸湿。   正待着急,妍铃却严肃地说:“哥哥,你别再拿崔大人开玩笑了。他又不能还嘴,多可怜呀。”   李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连声道:“是是是……对对对……都是哥哥不好……”   李妍铃这才满意,又指向院墙内的一棵树,道:“哥哥你看,那棵树是不是你小时候跌下来过的那一棵?”   李衍抬头一看,妍铃指的那棵大树,确实就是多年前将他困得进退两难的罪魁祸首,不但当时把他吓得两股战战,后来还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中,阴魂不散地困扰了他十数年。   不过,三年不见,这棵大树不但比李衍的记忆里矮上许多,也并不像梦中那般形状可怖,在月色中,倒是显得亭亭如盖,葱茏秀美。   李衍又看崔渚,心中有了对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小时候,我总觉得爬树特别好玩。母亲叫我不要爬高,我还不肯听,后来惹出了大祸,真叫我追悔莫及却无法亡羊补牢……现在看来,爬树确实没什么意思呀。”   这话听在另外两人耳中,意味却各不相同。   妍铃听了,只以为哥哥在说爬树的事情;崔渚听了,却登时明白过来,李衍虽然口中说的是“爬树”,但言外之意,其实指的是他三年前男扮女装耍弄表哥的事情。   崔渚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神色不由缓和许多。   但心中仍然不甚喜悦。因为端王说是“追悔莫及”,但后面又跟了个“无法亡羊补牢”,这就是自相矛盾了。   要知道三年光阴,端王难道就连个提笔写信的功夫都没有么?   其实,端王殿下和他的皇兄一样,只知道耍耍嘴上功夫罢了。   妍铃说,“哪怕只是面上装一装、口中说一说,也比那些装都懒得装的男人好得多”。这句话,崔渚却是不能赞同的。   在他看来,若是一个人言行不一,平日里只会一味哄骗他人来博取私利,那还不如那些能够爽快承认心中真实想法的人。   幸原公子平生最厌恶为谋私利而说谎的人。端王李衍毫无疑问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崔渚在三年前已经被他伤透了心。   明明早该把这种家伙忘到脑后的,但崔渚却为他日思夜想寝不能寐,还为此改变了性格气度。崔渚真是琢磨不透自己的心了。   李衍忐忑不安地等着表哥回应,但崔渚始终幽幽不语。于是李衍愈加紧张地观察崔渚形容,看表哥一会儿皱眉摇头一会儿又舒展开来,心中实在疑惑,也不知道聪明绝顶的幸原公子能不能想通他话中深意。   这时,妍铃忽然说道:“我觉得,不是爬树变得没意思了,而是哥哥长大了。人长大了,自然不会再喜欢从前喜欢的东西了。”   李衍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我今天受教了。”   又仰起脑袋,认认真真地看那棵树,道:“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十分愧疚。从前我明明那么喜欢爬这棵树。待我长大以后,却将它彻彻底底地忘到了脑后。刚刚若不是妹妹指出来,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呢,实在是惭愧,惭愧。”   妍铃挽住李衍的胳膊,笑道:“无妨。等你回了陈宛府,就可以在怀雁楼边上再起一座怀树楼了!”   李衍吓了一跳,忙躲着崔渚,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会知道怀……你怎么会知道那楼的名字?”   妍铃惊奇地说:“阿衍哥哥,你怎么脸红了?难道你题的‘怀雁’二字真的是在怀念哪只莺莺燕燕么?”   端王自然不是在怀念什么莺莺燕燕,他怀念的就是真真正正的“雁”!   现下妍铃公主居然当着“雁”的面,把这个名字给脆生生念了出来。简直叫李衍无地自容,只想把妹妹的嘴给捂起来一了百了。   正待李衍羞愤异常几欲遁地而走的时候,“雁”忽然开了口。   只听崔大人冷冷清清地说:“你怀念树,树却未必怀念你。你对树问心有愧,树却未必记得你。你以为没有了你,树就寂寞伤神、孤苦伶仃了么?其实,这棵树有日月雨露滋润,还有鸟雀蝴蝶陪伴,于它而言,有你无你,根本无关紧要。”   李衍愣了一愣,细细思索崔渚的弦外之音。   妍铃则问:“崔大人这番话,就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意思么?”   崔渚答道:“内涵并不同,但略有共通之处。”   李衍顿觉胸中烦闷异常。   难道幸原公子的意思是说,本王压根儿不用对他愧疚,他崔大人宾朋满堂热热闹闹,对他来说,有我李衍也好,无我李衍也罢,根本无关紧要?   李衍这番却是完全想反了。   崔渚话中的“树”,指的其实是端王。   由于端王男扮女装欺骗崔渚的缘故,崔渚回到家乡以后性情大变,再也不敢随意亲近他人。可是那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对于端王来说却算不了什么。他一样是备受疼爱快活逍遥,直接把倒霉的崔家表哥给忘到了脑后。   这对表兄弟俩虽然各怀心事,却同样因为对方的缘故而黯然神伤。   妍铃公主待得实在无聊,便拉着李衍说:“哥哥,我们回去罢。你得来女宾席看一眼,母后、太妃和其他姐妹们都想跟你说话呢。”   李衍勉强扯出个微笑,又转头看崔渚。   崔渚还未说话,妍铃公主就说:“亲哥哥能来女宾席,表哥哥却不行。”   李衍羞臊不已,道:“你别再学三哥的玩笑话了。”   妍铃咯咯直笑,牵着李衍回去宴会厅。   李衍一边被妹妹拉着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崔渚仍然立在苑墙之下。   只见幸原公子将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着那棵被端王忘到脑后的大树。孤独长影,映着清清月色,更是寂寞无双,萧条难耐。   一直到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崔渚才姗姗归席。待到散席,李衍还想同崔渚说几句话,但崔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内宫礼官还等着引诸位亲王回到各自住所,李衍无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崔渚背影渐行渐远。   那夜便是转辗反侧,第二日,端王一早起来,想着该去看望崔家表哥,还未出门,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原来是恭王李潇为昨晚惹哭端王的事特意来登门谢罪。   其实李衍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看哥哥诚心道歉,就将他迎进屋内。   为表诚意,恭王还特地带了礼物。这礼物可是珍贵异常。恭王李潇的封地临近海滨,今年海岛进贡了两串海水明珠。每颗珠子大小相同,皎洁如月美晕熠熠。   恰逢皇帝举办祭天大典,恭王就将两串海珠一并带来皇都,一串献给皇太后,还有一串就送到了端王面前。   李潇一味想讨弟弟开心,但李衍心想,就算你送我再好的珠子,我也戴不了,回头还是要转赠给母亲。   而陈宛太后如今成日在道观修行,珠宝首饰一律不戴。我要是拿了三哥哥的这串海珠,岂不就是暴殄天物么?   于是端王婉言谢绝,将海珠又推回了恭王手中。   恭王也不与亲兄弟客气,见端王实在不愿收礼,就说:“阿衍,你不愿意收礼物也就算了,哥哥要请你吃顿酒,你总该赏脸罢?我听说皇城里近年开张了许多新肆,反正你我今日都闲着没事,不如去玩耍一二?”   须知端王平生最爱凑热闹,珍贵珠宝看不上眼,但吃酒玩耍却正合他心意,当场喜笑颜开连声称好。兄弟俩一拍即合。端王回内室换好便服,就与恭王坐上马车一起出门玩耍。   恭王对皇城里吃喝玩乐之处了如指掌,一路指引车夫,很快来到皇城西边一处繁华街市。   端王坐在车中,听闻车外繁华喧闹,心中喜悦,掀开车帘坐观街景。这一看,就发现这条街市十分不同寻常。   看那街道中行的是脚步轻快的富贵男子,楼阁上立着的是笑眼如波的美貌女子,店头外大红灯笼早早点亮,肆门前皆是招徕顾客的浓妆妇女。   恭王殿下说是要请端王吃酒,却将他引来了烟花柳巷之地!   端王本来是兴冲冲的,见状大失所望,扯着恭王的袖子说:“三哥哥,你明明说要去吃酒,却原来是要狎妓!”   恭王得意地说:“弟弟有所不知,吃酒时若是有美人陪伴,再有丝竹悦耳、舞蹈悦目,就是人间第一美事了。”   端王却不能苟同。他兄弟两人吃酒自是逍遥快活,但若是还有外人在场,那他们说话时还得顾及身份,不能只呼彼此姓名,也忒麻烦了些。   说话间,恭王已经指挥着马车在街市中最阔气最热闹的店家门口停下。   见恭王如蛟龙入海般畅快无比,端王也不好扫了哥哥兴致,只能跟着他一起下车。   此店名唤“银屏阁”,建筑华丽,装饰贵气。   门口立着一名迎宾老妇,已经殷勤地凑到了车下。兄弟俩下车后,就被这锦衣华服的迎宾老妇引到厢房。   进屋一看,李衍倒是惊叹不已。   原来这家银屏阁名副其实,不光桌椅板凳、碗筷杯盏,就连门扉窗框、灯笼烛台全都包银镶珠,华光熠熠,贵丽无双。   放眼望去,银屏荧荧,金烛摇摇,叫人晃得睁不开眼,几乎连路都走不直了。   李家兄弟跟着老妇进入厢房,才往软榻上一坐,又见老妇拍拍手掌,厢房两边侧门一齐打开,登时涌进了数位窈窕少女与乐者琴师。   这些少女环肥燕瘦风姿绰约,举手投足皆是风情,眉梢眼角俱是媚意。   恭王环视一圈,不禁满意极了,又对端王说:“哥哥方才说的对罢?此情此景,是不是人间第一流?”   李衍嫌弃地看了眼李潇,心想三哥哥怎么这么没见识。与其坐在这里看这些女孩强颜欢笑搔首弄姿,还不如去看崔家表哥专心致志读书写字的安静模样,那才叫清正风雅人间第一流呢。   于是,李衍矜持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满意。   恭王十分诧异,旁边的老妇更是惊讶,忙唤了相貌最出众的几个女孩,挨个儿走上榻前给客人细瞧。   而端王愈是打量这些女孩,心中愈不是滋味儿。   不知怎么的,这两天他不管做什么事情见什么人,心里总是会想起三年前的初春。   那些本以为早已经遗忘的记忆,如今却是因为与表哥重逢而变得鲜活如昨。   就好像现在,看着这些姑娘,李衍不由想起了表哥说过的话:“天下女子都是父母疼爱的掌上明珠。我怎么能随意怠慢他人心爱的女儿呢?”   银屏阁里的女孩年纪与妍铃公主差不多,人生际遇、身份地位却是大不一样。   一看到她们,端王就想到自家小妹,心中更是不忍,哪里还能把她们当成玩物挑肥拣瘦呢?   恭王一看端王脸色,还以为李衍是看不上这些女孩,大好兴致也黯淡下来,摆了摆手,无精打采地说:“罢了罢了,这些庸脂俗粉确实没什么好稀罕的。我瞧这屋子里,长得最漂亮的还是咱们家宜安了。”   李衍一听这话差点没跌下软塌,恼羞成怒正待反驳,却见恭王垂头丧气,一副十分懊恼的神情。   李衍心道,三哥哥虽然笨,但到底也是想要讨我开心,心中一软,温言劝道:“三哥哥,今日就让我们兄弟俩对坐饮酒好了,叫这些女孩子都下去罢。”   恭王点了点头,那老妇拍了拍手,女孩们又顺着原路回去了。   那些个乐者琴师却还留在原处,老妇叫他们往前站几步,又殷勤地问候客人:“两位公子,吃酒的时候可要丝竹音乐助助兴?”   银屏阁的乐者也大都是女子,个个花枝招展桃红柳绿,往那儿一站就是媚态横生明眸善睐。   恭王已经没了玩乐兴致,反倒是端王想听听小曲儿。   李衍环视一圈,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一位白衣琴师,是为数不多的男乐者。他被姑娘们挤到角落,低眉顺眼地抱着兰琴,安安静静地立在墙边。   李衍看他相貌,在这烟花巷柳中只算得是中上之姿。又看他身材,高挑端正,没有一点儿娇柔媚态。再看他打扮,一身白衣朴素无华,在这华贵阔气的银屏阁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琴师倒是五感灵敏,察觉到客人的视线,也越过人群望向端王。   端王本是在偷看人家,不意与人对视,当下神色一怔,活像只受惊的小猫儿。   琴师也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   他生的是丹凤眼高鼻梁,面孔白净,笑起来更是和柔如水。   人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在一些人眼中,这位琴师是相貌平平无甚稀奇,但是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就是斯文清雅人淡如菊。   ——而端王恰巧就是“另一些人”。   因为这位琴师的笑貌,叫端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的笑容曾经也如春日朝晖般晴朗和煦,叫李衍心动不已真心仰慕。   可惜,那人却从金刚罗汉改行成了冷面阎王。李衍这只小妖精,一旦脱掉女装,就再也拿捏不住他了。   银屏阁的老妇察言观色的功夫已经到了极点,李衍不过多看了那琴师几眼,老妇就将那琴师唤到厢房最中间,又介绍道:   “他叫柳卿,别的什么也不会,唯独琴技堪称一绝。两位公子,光是吃酒多没意思,酒伴琴音才是风雅。不如就叫柳卿为两位抚上一曲?”   柳卿怀抱兰琴,微微颔首。   端王看了眼恭王,又看了眼柳郎,犹犹豫豫地说:“倒也不是不行……” 第17章 第十七回   恭王立即起了兴致,促狭地问端王:“我竟从来不知道,原来弟弟喜欢这种调调的?”   端王实在受不了这个笨哥哥,敛容正色道:“你不是也听到了么?柳郎是正经琴师,别的什么也不会。三哥哥,你要是再这样说话,我就要生气了。”   “正经琴师?哈哈哈——”李潇登时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快出来了,竟好像李衍的话是什么春秋大笑话似的。   李衍被李潇弄得一头雾水,迎宾老妇居然也跟着笑了,又别有深意地说:“公子此言差矣。要知道,这银屏阁里的人物玩意儿,但凡是能用眼睛看到的,那都是能用钱买到的。只要客人愿意出钱,就算是银屏阁后院水井里的月亮,咱家也能给你捞出来,更何况区区一个琴师呢?”   银屏阁虽小,口气倒是很大。李衍颇感意外,而柳卿听了这话,也只是怀抱兰琴顺服地站在老妇身边,神色仍然是温柔如水,微微浅笑纹丝不变。   另一边,恭王终于笑够了,又见自家弟弟与一个男琴师眉来眼去含情脉脉,索性大手一挥,将这琴师留下,又抛出银钱,叫端上好酒好菜。   老妇收了银钱,更是殷勤非常,媚笑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带人送上美酒佳酿与精致菜肴。端酒布菜的也都是美貌少女,可惜两位客人并不怎么搭理她们。待酒菜上齐之后,众人一皆退出,只留下两位客人与琴师柳卿。   柳卿抱琴坐下,手抚琴弦,问道:“两位客人,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李衍兴致勃勃地问:“柳郎,你会弹琵琶么?会唱《莺莺操琴》这一折么?”   柳卿神色一怔,道:“我只会弹琴,琵琶曲艺……并不熟练。”   李衍没想到,这位柳郎真的除了弹琴以外什么都不会了,怪不得他在这富丽堂皇的银屏阁里如此混不开面儿。   或许是端王的失望神情太过明显,柳卿站起身,低眉顺眼地问道:“客人,要不要换个会弹琵琶的来?”   李衍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会弹什么就弹什么罢。”   柳卿点点头,再度坐下,慢慢抚琴。   李潇李衍就听着琴声对饮吃菜,听了几曲,李衍也渐渐品了出来,柳卿的琴弹得确实不错,但并没有老鸨所吹嘘的“堪称一绝”那般优秀。   倒是这琴师的面孔气质,比他的琴声要更让人愁肠百结。   李衍听着这清雅琴声,再看柳卿的端正身姿与白净面孔,不禁想起了自家与表哥的爱恨纠缠。忧愁情愫,百转千回,难以排遣。   那端王忽然就黯然神伤,也不再与哥哥说笑,只是默默地饮着美酒。   恭王被弟弟冷落在一边,自是百无聊赖,端着酒杯,唉声叹气地说:“本想着与你兄弟两人玩耍吃酒快活天地,到头来,却坐在这儿看一个老爷们儿弹琴。”   李衍借酒浇愁,这会儿功夫已经喝得双颊泛红,晕乎乎地说:“老爷们儿……嗝……弹琴……也……嗝……风雅得很……”   李潇怒而丢下酒杯,义愤填膺地说:“我们这是在娼馆,还讲什么风雅不风雅!”   李衍却已经喝醉了,趴在桌上呵呵傻笑,直勾勾地盯着那白衣琴师,口中还唤道:“哥哥……哥哥阿……”   恭王奇怪极了,道:“阿衍,你的亲哥哥不就在这儿么,你看到哪里去了?”   端王又竭力提起金酒壶,扶着壶嘴往嘴里灌酒,又迷迷糊糊地说:“哥哥……别生我的气了……别不理我了……我们再一起玩罢……”   恭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弟弟口中叫的是别的“哥哥”,于是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阿衍喜欢上男人了!说阿,是哪个好哥哥?可是你在陈宛遇到了什么人?”   李衍本是傻傻笑着,忽然眼睛一红,道:“哥哥,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呀……我不是女的,你也不是女的……”   恭王问了半天,端王也只重复着“男男女女”这几个字,怎么也不肯说他的好哥哥是谁。恭王不由大失所望,再说他平日吃酒最讨厌的就是容易喝醉的人。要本王对着个醉鬼喝酒,实在是孤单寂寞。   不过这醉鬼又是自家幼弟,恭王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只能无奈摇头,从弟弟手中接过了酒壶,自斟自饮一杯,道:“都是男人又有何妨?男人也能与男人相好的。”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李衍听了,却忽然瞪大眼睛,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断断续续地问:“什、什么意思?什么叫,男人也能与男人相好?”   恭王饶有兴趣地问:“你要我教你么?”   端王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我们、嗝、我们是亲生兄弟呀!”   恭王道:“我说的是口头教你!你想到哪里去了?”   李衍摇摇头,道:“不了……不了……”愣了一会儿,又问:“但是,男人原来也能喜欢男人的吗?”   “那是自然。”李潇笃定地说,又兴致勃勃地打听,“你究竟喜欢上什么男人了?说出来,哥哥帮你分析一二。”   李衍略作犹豫,终究是开了口,说道:“我从前……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但是后来……后来他走了……他走了,一开始,我很伤心……再后来,我渐渐地把他给忘了……可是现在,我又见到了他,我又变得很奇怪,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   李潇听完这没头没脑的一段话,苦苦思索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原委,道:“是不是你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与他分别以后,你以为自己已经翻过这篇儿,却没想到再度重逢以后,你又为他动心了?”   李衍猛点头,道:“对……对对对……”   李潇大笑一声,说:“这还不好懂吗?其实,你一直都是喜欢那男人的。与那男人分别以后,你也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他,你只是在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罢了。”   李衍疑道:“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李潇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若你真的把他给忘了,那你就是不再欢喜他了。就算再遇到他,你也是心如止水不为所动。但若你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他,那么你就是爱他爱得不行。只要稍微一想他你就心痛异常,所以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免得忧愁而死。”   原来过去三年间,本王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崔渚,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把他给忘了?而这都是因为我爱崔渚爱得发狂?   端王吓了一跳,道:“感情的事情,哪里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呢?若我真心爱他,我又怎么可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他?”   恭王忽然拿起筷子,猛地戳了一下弟弟的手背。   李衍吃痛连忙收回手,李潇笑道:“你看,你的手痛了,自然而然就往回缩。你的心痛了,自然而然也要往回缩。你爱那男人爱得不行,一旦与他分开,你就心痛难忍,所以只能做只缩头乌龟,把他的事情装在心里头。等到再遇见他,你这心思阿,就又活络起来了。”   原来如此,李衍这才想通了一切关键!   他一时间呆在原处,道:“原来当初我不是只有一点点喜欢他……而是很喜欢很喜欢……三年了,我竟然从未察觉到自己的真心……”   李潇好奇得抓肝挠肺,问道:“阿衍,你到底喜欢哪个男人?你说,你从前与他分别,近日才再度重逢。如此说来,这个人从前在陈宛待过,现在又来了皇都,究竟是谁——”   李衍眼睛一红,响亮地哭喊道:“雁洲哥哥,我爱你爱得好苦阿!”   柳卿本是安静坐着抚琴,不想被客人的嚎啕大喊吓了一跳,双手一颤,琴声骤然走调。   恭王李潇更是大吃一惊,惊诧道:“雁洲?你说的是幸原公子崔雁洲的雁洲?”   “除了他还能有谁!”   李衍伤心欲绝,眼泪水顺着腮帮子滑下,沾湿了衣襟。他趴在酒桌上,抽抽噎噎地说:“雁洲哥哥……呜……我的雁洲哥哥,他从前爱我爱得要死,我却不知道原来我也爱他……现在我知道了,他却偏偏不再喜欢我了……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倒霉……”   李潇简直震撼视听,难以置信地说:“阿衍,你居然真的喜欢崔家那个冰楞子?你不是从小到大最讨厌他了么?你还说,幸原公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是叫这个土包子落到你的手里,你一定要给他好看。”   李衍嚎啕大哭,拼命拍打李潇的肩背,道:“笨哥哥,我不许你说幸原公子的坏话!”   李潇更是心酸不已,道:“果然是亲哥不如表哥亲了,没想到我也有一语成谶的一天。”又想到昨日自己拿“宜安公主”与崔渚开玩笑时,崔渚那冷冷淡淡的反应,看来自家弟弟这段恋情是要无疾而终了。   李衍也趴在酒桌上伤心大哭,直说本王怎么这么倒霉云云。李潇听得心疼极了,便温言安慰他。   那李衍哭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觉累,抽抽噎噎地停下,枕着自己的胳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胧之中,只觉得有人把自己抚上软塌,又脱了靴子,去了外袍,再细心裹上温暖棉被。一举一动皆温柔体贴。   李衍身心俱疲,裹着被子一沾枕头倒头就睡。这一睡,就从大白天睡到了晚上。   到了夜间,银屏阁内更是人头攒动,嬉笑声与丝竹声混在一处,吵闹极了。   李衍这才睁开酸涩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又因为头晕脑胀而猛地跌回榻上。   正头晕眼花痛不欲生的时候,忽然有人将他扶了起来,还用瓷杯装着温水送到他的唇边。   李衍就着喝下了一整杯水,喉咙这才舒缓过来。   他强自睁开醉眼,才看见一张白白净净的清雅面孔,原是银屏阁的白衣琴师,在给醉酒的客人喂水喝呢。   于是李衍闭上眼睛,哑哑地喊了声:“哥哥……”   柳卿将他扶坐起来,又给他背后垫了枕头,答道:“客人,你家哥哥已经去了隔壁厢房,这会儿……怕是暂时出不来了。”   李衍一听,真是气得牙痒痒。这个笨哥哥,居然把可爱的弟弟丢在一边,自己跑去花天酒地逍遥快活了!   惨遭遗弃的李衍倍感凄凉,又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哥哥……”   早先李衍喝醉了酒大哭大闹的时候,柳卿一直坐在屋里抚琴,是也知道了李衍对“雁洲哥哥”的绵绵爱意。   所以,他也知道李衍现在喊的第二声“哥哥”指的并不是隔壁那一位,于是默然垂首立在一边,没有答话。   李衍倚着床头休息了一会儿,神智终于清醒许多。又想到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对崔家表哥的感情,却已经为时过晚,“这郎有情而那郎无意”,心中更是酸涩不已。   想着,若是本王重操旧业换回女装,不知还能不能制服崔渚?   不,若是如今的崔渚见了本王女装,说不定会以为本王又在耍弄他,变得更加冷淡也未可知呢。   崔家表哥如今是太难糊弄了,李衍不由叹了口气,道:“究竟要怎么对付男人才好呢?”   柳卿轻声问道:“客人,可是想知道男人与男人是如何相好的?”   李衍喜道:“原来你也懂得男人之间的相好方法?”   柳卿淡淡一笑,道:“知道的。”   李衍也明白,按照崔家表哥现在的态度,他们兄弟两人距离花前月下翻云覆雨还遥遥无期,但李衍实在是好奇,就问:“柳郎,你能教教我吗?”   柳卿瞧这位客人生得清丽秀气,身段纤细可爱,一头乌发如上好丝缎般倾泻而下,便点了点头,掀开衣摆往床边一坐,长臂一伸就要把李衍怀里搂。   李衍吓了一跳,忙往床榻里仓皇躲避,高声道:“我是要你口头教我!你想到哪里去了?”   柳卿轻轻地“阿”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于是又规规矩矩地下了床。   李衍裹着被子挪回原处,柳卿低眉顺眼地立在床边,轻声细语地将龙阳之道细细同客人说来。   李衍认真听着,心中却愈来愈疑惑,不由生出怀疑。   这琴师不会是在骗我罢?天底下哪有这种欢好方法?   又想,这琴师骗我也没什么好处。那么他说的就是真的了,男人之间的欢好方式也忒让人害臊,光是听着就屁股发痛,也不知那崔家表哥能不能受得了。   李衍又想象起崔渚在床上会是个什么模样,崔大人浑身冰冷寒气恐怕都要在榻上化成三千弱水了……   李衍登时面色一红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作响。只是想一想幸原公子会有什么迷离神情,就让端王热血沸腾情难自禁,看来他真是被这表哥迷得死去活来,也亏得他蹉跎三年都没能想通其中关键,真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那边,柳卿终于将龙阳之道全部教给客人。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又从厢房小柜里取来一盒软膏送给客人。   李衍本想着他与表哥离这一步还远得很,却鬼使神差地将那乌木镶银圆盒装的软膏收入了怀中。   那柳卿又唤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照顾李衍用了晚膳。   腹饱之后,李衍又开始犯困。柳卿便服侍客人更衣就寝,又吹了蜡烛,再抱起兰琴,便默默离去了。   一夜无话。 第18章 第十八回   第二天一早,酣睡正沉的端王是被心急火燎的恭王给叫醒的。   李衍一夜宿醉,醒来后头疼欲裂不知所以,蒙着被子又要继续大睡。   恭王却不能再纵容弟弟,强行掀了被子就把端王提了起来。   原来那举办在即的祭天大典各项程序繁琐冗长,诸位亲王今早都要去礼部熟悉流程,恭王端王这会儿功夫怕是已经迟到了。   端王一听恭王劝说,登时就清醒过来,忙穿上衣服,跟着恭王匆匆下楼。   那贴身侍卫李世荣已来接自家王爷,正与恭王的车夫一起焦急地等在门口。李潇李衍兄弟俩于是风驰电掣赶到礼部。   再进门一看,其他亲王与礼部众官已悉数到场,就连那中书令崔大人也端坐在堂!   端王昨日才把自家对表哥的苦恋感情想个通透,甚至还趁着醉意肖想过崔家表哥在床上的形容神貌,眼下猝不防地见到了崔渚本人,直把端王臊得脸红心跳,好似那怀春少女般娇羞情怯,扭扭捏捏。   堂中众人一瞧,这两位姗姗来迟的亲王,年长的那个神色坦然,大大方方;年轻的那个则双颊泛红,羞羞答答。两人俱是鬓发凌乱、衣衫不平。一定是在别处过了夜,且意犹未尽流连忘返,是才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赶来了礼部。   众人相视而笑,默契难言。   唯独那中书令崔大人面色如霜,冷冷瞧着端王殿下。   李衍脸红心臊羞怯不安,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始终不敢与崔渚对视。   屋漏偏逢连雨,待两位亲王入席后,敬王李湛还调笑道:“阿衍,我昨日去你的住处找你玩,你家侍卫同我说你出门吃酒去了,却原来是在诳我。你老实说,你是在哪只莺莺燕燕的爱巢里住了一宿儿?”   端王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分辨,恭王李潇就抢先道:“你这话可就是误会阿衍了,他昨夜宿的可不是甚么莺莺燕燕,而是一只男家雀儿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端王原来还有这种爱好。   端王则是被两个笨哥哥气得快要吐血,急道:“三哥哥!你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么?一大早的就胡言乱语毁人清白!”   李潇哈哈大笑,李衍脸色更红,一把推开了李潇,又小心翼翼地打量崔渚。   崔渚见状,更是认定端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胸中烦闷异常,又兼酸楚心痛。   他这份心痛,既是为端王与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家雀儿”一夜风流,更是为自己而哀叹。   时隔三年,他怎么又被这小骗子给弄得心神不宁了?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冷脸待他,却还是为他而动摇内心,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这对表兄弟自是各怀鬼胎。人齐之后,礼部官员率先宣读大典流程,中书令崔渚也替皇帝传递口谕。   李衍偷瞧崔家表哥,只见崔大人仪态清朗端正,嗓音如琴声般悦耳,更是心动不已,一双晶亮眼眸俨然变成了闪烁星子,眼神都看得发直了。   崔渚自然也察觉到李衍那不加丝毫掩饰的爱慕眼神,仍是是板着面孔不加理会。但乌帽之下,一对耳朵却是慢慢变红了。   待早日议程全部结束,崔渚抱起文书径自离席。李衍撇下一众亲哥哥,连忙追出门去跟在崔渚身旁,殷勤地问道:“崔大人,你现在要去哪里?可是要去用午膳么?”   李衍凑近之后,崔渚就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酒气,心中更是酸涩,而端正步伐丝毫不变,冷冷淡淡地答道:“不劳端王殿下费心。”   李衍叫苦不迭,心道这崔家表哥怎的变得如此冷漠。   见崔渚就要走远,李衍忙加快脚步,脚下却不由得打了个绊子。   只见端王身形一歪双膝着地,“砰”的一声就跪在了石板地上!   李衍吃痛,登时叫出了声。   崔渚回头一看,见端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立即面露不悦,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大的人还如此莽撞。”于是上前几步,弯腰伸手就要来搀端王。   李衍则是委屈到了极点。本王怎的如此倒霉,放着三年前温柔可亲的崔表哥不去喜欢,偏偏等这崔家表哥变成了冷面阎王,我才后知后觉地爱上他?   见崔渚不情不愿地来扶自己,端王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拍掉了崔大人的手,喊道:“干脆把本王摔死算了!省得我堂堂陈宛王再上赶着拿热脸去碰你幸原公子的冷屁股!”   崔渚不意被李衍打了手,还未来得及生气,就觉得李衍的手凉到了极点。再看他面色如霞,红润异常,便心道不妙,端王怕是生病发热了。   李衍是生了病还不自知,崔渚哪里还顾得上与他拌嘴?忙将书卷夹在腋下,伸手抚摸他的额头,又强行夺起他的左手腕,握在指间细细搭脉,果然查出了体热发烧的脉象。   于是,崔渚单手握着李衍的纤细手腕,恨铁不成钢地说:“端王殿下,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发烧了么?怎么生病了还跑出来招摇?”   李衍愣了愣,呆呆地反问:“我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呢……”   难道是因为本王昨日在银屏阁又是酗酒又是哭闹的缘故,所以才不甚沾染了病气?   李衍心中一惊。如此说来,本王就是因为苦恋崔家表哥不得的缘故而积忧成疾了?   原来恭王哥哥说的都是真的!   人心痛了,果然是应该往回缩的。看我不过才想了崔渚一个晚上,今早起来就发了烧。若是我心心念念惦记着他三年,岂不是要活活病死了?   怪不得本王三年间将他忘到了脑后,雁洲哥哥,我果然是爱你爱得发狂了!   情丝百转,哀婉欲绝。李衍就直勾勾地望向崔渚,眼神既是楚楚可怜,又有万般深情。   崔渚则面色一沉,暗自思忖,端王这副思春神情又是什么个意思?   端王还口口声声说着昨日好好的,今天起来就生了病。难道是同那只“男家雀儿”耍得太过火,所以才着了凉?   如此想着,崔渚手上更加用力,直将李衍的手腕捏得疼痛发红,呲牙裂嘴地说:“崔大人,你弄得本王好疼阿!”   崔渚回过神来,忙撒开了手,冷冰冰地说:“还请端王快点就医,免得延误病情。”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李衍哪里舍得把他放走?   端王心思一转,一把扯住了崔渚的朱红衣袖,憋着一股气就往崔渚怀里一扑,跟着两只胳膊就紧紧地环住了崔渚的腰背!   崔渚不意被李衍扑了个满怀,怀中书卷哗啦啦的落到了地上,冰冷书卷在刹那间就换成了一具温软身体。   崔渚大惊失色,明知该推开表弟,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于是,李衍软软地伏在崔渚怀中,还仰起清丽小脸,可怜巴巴地说:“雁洲哥哥,弟弟的头好痛阿,怕是走不动路了呢。”   崔渚冷眼瞧端王那灵动狡黠的晶亮星眸,就知这个小东西又在撒谎,便板着面孔说:“可是要哥哥抱你?”   李衍还以为崔渚说的“抱”是“抱扶”的意思,喜不自胜,眉开眼笑地说:“若是雁洲哥哥能将我搀扶一二,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崔渚决心要治一治端王的毛病,便点点头,先扶着李衍站直,然后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书卷,叠整齐了就往李衍怀里一塞。   李衍怀里抱着一堆官家文书,正不明所以的时候,崔渚就一手环住他的腰肢往怀里一带,另一手则勾住他的腿弯往上那么一提。李衍只觉双脚离地头晕眼花,一转眼的功夫,堂堂端王就被崔家表哥给打横抱在了怀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般亲密姿势真是把李衍臊得不行,嗔道:“笨哥哥,我是要你扶我,扶我!不是要你这样抱小媳妇儿过门似的抱我呀!”   崔渚并不搭话,稳稳地将李衍打横抱在身前,顺着白石板路往前走去。   李衍又是害羞心臊,又是情动不已,捂着发烫脸庞,软声求道:“雁洲哥哥,我知错了,你快放我下来罢。我还生着病呢,你舍得这样折腾我吗?”   崔渚目视前方,神色淡然地说:“不是你说走不动路了,才撒娇要哥哥抱的么?”   李衍更是害羞,道:“抱也不是这么个抱法……我又不是姑娘阿。”   崔渚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的。”   说着,又低头看了眼在自己怀中作小女儿情态的表弟,提醒道:“莫叫书卷落地了。”   李衍睁眼一看,才发现怀中的书卷快要滑落,忙把那叠书卷抱回胸前。崔渚点了点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眼下的情状正是:哥哥的怀里抱着弟弟的身子,弟弟的怀里又抱着哥哥的文书,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在妙哉。   别说重逢之后,就说三年之前,李衍也从未与崔渚如此亲近过。他缩在表哥怀中,是情动又兼体热,便像只小猫儿般乖乖巧巧。   李衍难得安静片刻,崔渚却是心神不定。   他自上往下地看李衍面容,只觉得表弟眼睫纤长漆黑,日光温柔,那根根分明的睫毛就在凝脂肌肤上投下了长影。眼睫影子笼着表弟那挺俏的鼻尖与紧抿的薄唇,更显得此人柔美清丽,可怜可爱……   但是,崔渚已经打定主意,这一次,决不能再被这个小骗子的好面相给糊弄过去了。   他崔雁洲身为外兄又是外臣,于情于理,都要好好给李衍讲讲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定要把表弟这个爱撒谎的坏毛病给彻底治好。   李衍又哪里知道崔渚心在想什么?   他倚在崔渚怀中,紧紧地抱着表哥的文书,软软地问:“表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崔渚定神答道:“我来皇都上任之后,陛下赐了我一座私宅,距离官府十分近。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再请大夫来给你治病,这比你回到皇宫深苑再找大夫要快得多了。”   李衍没想到生病了还有这般好处,崔家表哥居然愿意把他带回家去照顾!   端王大喜过望,高高兴兴地倚在崔渚怀中,也不管他是用什么姿势把自己带回家的。   自大周开朝以来,还未曾有过正三品中书令敢将皇家金枝玉叶抱在怀里招摇过市的情状。   道路上人员来往,诸位官吏衙役都惊诧不已。或驻足观察,或频频回首,都为这对“亲密无间”的表兄弟而咋舌称奇。   各位亲王、礼部官员也都陆续走出堂外。亲哥哥们见到阿衍与他从小痛恨到大的崔家表哥如此狎昵,更是目瞪口呆如遭雷劈。   唯有恭王李潇远远望着两人背影,忽然想起他前日在家宴上说的玩笑话——“表哥可以把宜安小公主抱回家去,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以后就是风风光光的公主驸马”。   再看崔渚此时抱着李衍绝尘而去的背影,岂不就是应了这句玩笑话么?   李潇骇然大惊,只觉得自家的话比那街边摆摊算命的还要灵验!   若是他以后再信口开河,岂不是要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还真是得谨言慎行,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抱,抱公主 第19章 第十九回   中书令崔大人的御赐私宅果然不远。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处清净宅邸就映入眼帘。   崔渚抱着李衍立在门口,李衍自表哥怀中伸出手来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人来开了门,开门者正是崔家书童崔伯星。   三年前崔渚撞破李衍真容的时候,崔伯星虽然并不在场,但后来也知道了“宜安姑娘”的真实身份。   是也,当他打开大门,第一眼看到崔渚怀里头抱着个人时,先是第一惊;再仔细一瞧那人面孔,正是当初把他两人骗得团团转的端王时,又是第二惊。   这一惊一乍之下,崔伯星当场呆在原地,状似木鸡。   崔渚也不多做解释,只说端王殿下生病了,你快去医馆寻个大夫来,便绕过崔伯星进了宅内。   李衍回过头自表哥肩头望去,只见那崔伯星大受震撼,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也不知会不会在路上跌个大跟头。   而崔渚将端王送入了他平日住的那间卧房里。先把表弟往床榻上一放,再取走他怀中的文书。一摸书卷封皮,已经沾上了表弟的体热余温。   崔渚面上依旧是平静淡然,捧着书卷走到卧房西边,将文书整整齐齐地放回书架之上。   李衍没想到自己不但能登堂入室,竟然还直接爬上了崔家表哥的床榻!   环顾四周,见崔渚住所清淡雅致,只有些许常用的陈设物品,似是独居已久、并无妾侍的模样,心中一喜。再深深呼吸,只觉得崔渚常用的那温柔绵厚的水沉香味扑面而来,真教他飘飘然如入云端。   崔渚收好官家书卷,又取了两床棉被来给表弟盖。   李衍连忙踹了靴子,脱了外袍,又拆了发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着表哥伺候。   于是,崔渚将棉被一层层铺在李衍身上,眼看着就盖起了一座被子山。   李衍又拉起锦被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对晶亮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崔家表哥。   崔渚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伸出右手,放在李衍额头上感觉温度。   李衍本还不觉得有什么,躺下以后,确实感到头晕眼花,身体发虚,果然是生病了。   他咳嗽几声,笑道:“雁洲哥哥,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就生了场大病。如今我来你家也生了病,我们这样算不算是有缘呢?”   崔渚收回右手放回膝上,淡淡地说:“说是冤家还差不多。”   李衍喜道:“那也是欢喜冤家罢!”   崔渚摇了摇头,道:“天底下哪儿有两个男人做欢喜冤家的道理呢?”   昨夜银屏阁的白衣琴师赠予的那盒软膏,还被端王揣在怀里头,这会儿子真嫌硌得慌。   李衍眼珠一转,狡黠地说:“雁洲哥哥,这你就不知道了罢?男人与男人也是能相好的!”   “是又如何?”崔渚冷冷地说,“难道我崔雁洲也要做你端王殿下手心里的‘男家雀儿’么?”   李衍忙道:“你别听三哥哥胡言乱语,我可是清清白白的!”   崔渚却不信,追问道:“那么昨日你是在哪里过夜的?又是如何沾染病气的?”   李衍登时张口结舌哑口无言。若是本王胆敢说出“银屏阁”这三个字,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怪也怪他先前男扮女装把崔家表哥骗得太过。就算他如今说出实话,崔渚也不可能会相信,堂堂端王不辞辛苦跑去了烟花柳巷,居然什么也没做,只顾着喝酒哭闹睡大觉了。   难怪人们说自作孽不可活。李衍是懊恼异常,悔不当初。   另一边,崔渚见李衍默然不答话,心中更是酸涩,道:“等到大夫来了,你可得跟大夫说实话。然后你就在这里住下,伯星会好好照顾你。若是陛下有什么旨意,我也会知会于你,你安心养病便是。”   端王一听,崔家表哥这意思是要把本王丢在这儿不管了?   如此想着,李衍哪里还能躺得住?   他忙掀开被子山,强撑着身体半跪在床上,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崔渚,喊道:“雁洲哥哥!我李衍宜安可以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发誓,我是清清白白的,绝对没有什么莺莺燕燕男家雀儿不清不楚!”   崔渚吓了一跳,忙把李衍摁回床上,道:“你这是作甚?赶紧老实躺下休息,要是再着凉了要怎么办?”   李衍问道:“那你是信我还是不信我?”   崔渚略作犹豫,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他是不敢再相信这前科累累的小骗子了。   崔家表哥怎的这么难哄!李衍索性豁出去了,声嘶力竭地喊道:“雁洲哥哥,弟弟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阿!我已经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哪里还顾得上旁人呢?”   李衍是扯着嗓子竭力喊出这一番告白,喊完之后便痛苦地咳嗽起来。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不可怜。   而崔渚更是震撼视听难以置信!   什么爱与不爱,还死去活来的?端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难道说男扮女装这种小把戏已经没意思了,端王又要换个花样来戏耍他了么?   李衍看出来崔渚并不信他,挣扎着又要起来分辨。崔渚再不由分说地把他摁了回去。两人正拉拉扯扯纠缠不休的时候,崔伯星引着大夫着急忙慌地回了崔宅。   有外人在场,崔渚又恢复了冷面孔,李衍也只好暂时将一腔深情按下不表。   大夫进了屋,崔渚与崔伯星都出去回避。那大夫给李衍把了脉,又问过饮食作息,便知他是急忧伤身又兼饮酒无度,这才引起了此番病症。   只要端王安心调养,不消数日就能康复如初了。   李衍一听,他能在表哥身边待上好几天,更是喜出望外,一边咳嗽一边傻笑,活像个小疯子。   大夫也是见怪不怪,出门又喊崔伯星随他去开方子抓药材。   正巧,端王贴身侍卫李世荣也大包小包地赶到了崔宅。   原来,他知道自家王爷被崔公子带走以后就回了一趟皇宫,将端王平日常穿常用的衣裳物品悉数打包送了过来。   见崔宅人丁稀少,李世荣也留下来给崔伯星帮忙。两人合力,生火做饭,烧水煎药。先照顾李衍吃了一碗白米粥,又趁热喂了汤药。   李衍吃过粥又喝了药,发热的病症也愈加明显。可怜端王只觉得浑身发虚,时冷时热,晕晕沉沉,眼冒金星。李世荣劝他早先休息,他却不肯,硬是要跟崔渚说几句话再睡觉。   崔伯星无法,只好赶紧把崔渚叫了过来。   崔渚进屋一看,见李衍像只小病猫儿般可怜兮兮地缩在被子山里,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强撑着不肯睡觉,一定要等着崔家表哥过来。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话,非得现在说出来不可。   于是,崔渚立在床边,不冷不热地说:“端王殿下,你这是又在闹什么脾气呢?”   李衍吸了吸红鼻子,闷闷地唤道:“雁洲哥哥……”   端王病容实在可怜,崔渚的口气也不由得软了不少,道:“我在的。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了罢,说完好好休息。”   侍卫李世荣悄悄退出屋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扉,还顺手拉走了崔伯星。   端王才能与崔家表哥独处,便竭力打起精神,半睁开朦胧眼睛,问道:“雁洲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崔渚皱了皱眉,没有做声。   他让端王长话短说,没成想端王居然直接将三年前的旧账给翻了出来,这要他如何应对呢?   再说了,端王问的是他仍在生气与否。其实,崔渚刚回幸原的那段时间,确实是很生气的。但到后来时间一长,恼怒也好、不平也罢,全部都变成了一腔思念,直将崔渚折磨得朝思暮想夜不能寐。   这般情思,又要崔渚如何回答呢?   见崔渚不答话,李衍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喘着粗气儿说道:“雁洲哥哥,不管你还在不在生我的气,我都得告诉你。当初,我对你说,我只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这话并不是真的。”   这才一会儿功夫,李衍的病情就比早上严重许多。崔渚于是坐在床边,用冰凉手背去碰李衍的额头,随口问道:“那么,什么话才是真的呢?”   李衍将崔渚的手从额前拿下。虽然已经浑身虚弱无力,但他还是将雁洲哥哥的手当作至宝握紧了放在心口前,答道:“我不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才对。”   崔渚愣住了,又想起端王早先如雷贯耳的那句“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眼看着李衍已经病成这样,还万分执着地要对崔家表哥倾诉情思,这也让崔渚不由心中起疑。   难道……   难道端王说的话都是真的?   饶是端王平日里再怎么幼稚顽皮,现在他生了病浑身难受得不行。若只是为了撒谎戏耍,总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罢?   李衍这病是突如其来,说话间,他已烧得晕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了。他也不再管有没有得到回答,只是一味地将表哥的手摁在左胸心口处,自顾自地说道:   “雁洲表哥,我是真心爱你。当年你走了以后,我难过了好久好久,那座怀雁楼,就是我为你而题的字阿。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登楼望渚,怀念于你……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我当初真不该骗你的,可我也跟你解释过了。我早就想告诉你真相,却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崔渚轻声问:“是真的么?”   李衍咳嗽几声,笃定地说:“千真万确。”   崔渚垂下眼眸,默默沉思,却是没有从表弟怀里将手抽回来。   李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咬着下唇,晶莹星眸已经湿润,眼皮、鼻尖也都泛红了。   而崔渚最见不得的就是李衍落泪的情状。   当年幸原公子回到幸原以后,几乎每夜都会想起那日在听泉阁里,李衍跪坐在地,哭喊着“哥哥”、“哥哥”的可怜模样……   但崔渚到底被李衍狠狠骗过一回,还为此改变了心性,是也不敢再轻信他人,便问:“既然你那么喜、喜欢我,那么这三年间,你又何故不曾与我书信一封?你是否彻底把我忘到了脑后?难道这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么?”   李衍委屈地说:“那是因为我太爱你了呀!你走了以后,我的心好痛好痛……心痛了,自然就往回缩了……”   崔渚不明所以然,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于是,李衍打起精神,将恭王李潇那番“手若痛就要缩,心若痛就要忘”的理论通通告诉了崔渚。   崔渚听完,简直不知所云,费解地问:“若是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他?”   就拿崔渚自己来说罢,他就是对“宜安妹妹”日思夜想不能自已,还为此转了性子呢。   李衍自己也是方才想清楚这些道理的。眼下遭到崔渚追问,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我是太喜欢你了,反而不能再去想你,否则就要心痛而死。你刚走的那段时间里,我是睹物思人,黯然神伤,形容憔悴……后来,我把你锁在了心尖尖儿里,再也不去想你,这才慢慢恢复过来的。”   其实,他兄弟两人都是在为对方而黯然神伤:一个是日思夜想,饱受相思之苦,最终悄然了转变性格;另一个,则是将这份回忆束之高阁,封存在心中,这才保全了这活泼纯挚的心灵。   这两种应对方法是殊途同归,也是难分对错了。   崔渚虽未能想明白李衍的话,但是看表弟现在是烧得双颊通红神志不清,却还要紧紧牵着他的手,竭力倾诉绵绵情思,又哪里能狠心把他抛下?   再说李衍身在病中,也没了平日那份颐气指使的骄横气势,如同鸿鹄折翼般弱质可怜。这会儿他烧得糊涂,就紧闭着双眼,口中还喃喃唤道:“哥哥……雁洲哥哥……”   崔渚的目光神态都柔和了许多,倒有些三年前的温柔气质了。   他的左手还被李衍紧紧握在怀里,就用右手帮李衍擦掉脸上的泪痕,应了一声:“我在的。”   李衍又迷迷糊糊地问:“雁洲哥哥,你喜欢莲花吗?家宴那天,你对着莲池一个人看了好久好久。可惜皇都的莲花都还没开,但是陈宛的莲花已经……”   崔渚哪里好意思说,那时他虽然面对着莲池,心里却在想着这个小骗子,便道:“莲花么……并不讨厌就是了。”   “喔。”   李衍轻轻吸了吸鼻子,又问:“那你喜欢吃酒么?陈宛的米酒清甜可……咳……咳咳……”   崔渚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第20章 第二十回   李衍咳嗽了一会儿,还要说些什么,崔家表哥不忍再听,便硬生生地从李衍怀中抽出了手,温言劝道:“我知你心里头有话,等你病好了再说也不迟。”   李衍却不死心,执着地问:“哥哥……陈宛……”   崔渚道:“我先前与你说过,我公务繁忙没有空闲再回陈宛,这话并不是在诳你。”   如此一来,等到待祭天大典结束之后,端王就要回陈宛府,中书令崔大人却仍然要留在皇都了。   病中多哀思,一想到自己才与表哥重逢没多久,就要再把他锁回心尖尖儿里,李衍失望地咬着嘴唇不再吱声,眼睛却是愈加湿润。   对着这只哭啼啼的小病猫,崔渚实在心有不忍,可他也不能哄骗李衍。   于是,崔渚帮李衍掖好被子,嘱咐道:“大典临近事务繁杂,我不能成日守着你。这几日就叫伯星来照顾你。若是你要喝水要吃食,都跟他说。”   李衍不作回答,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崔渚心中更是不忍,再看端王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平日里睡的锦被素榻之间,忽然又感到一种莫名柔情。   此时,端王脸颊如朝霞红润异常,漆黑长发则散落铺陈在枕榻之上,几缕汗湿的发丝还黏在腮边,映衬着他柔腻肌肤上的两道濡湿泪痕,更使得这清丽面孔惹人垂怜。   崔渚心里头明白得很,不论端王这张小脸长得多么好看,也改变不了他是个男人的事实。   三年前被端王女装骗了还算情有可原,如今若是再栽在这个小骗子的手里,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崔渚明白得很,他该离开了,不能再看下去了。   可是,端王的病容是那般憔悴可怜,叫人不忍抛下。   所以崔渚默默地凝视表弟病容,只见他双唇微分,喘着粗气儿,胸脯起伏不定,而湿漉漉的漆黑睫毛就随着他呼吸的幅度而微微颤动,就好似蝴蝶振翅般温柔美丽。   更别提,端王这些泪或许还是为崔渚而流的了。   是也,崔渚不但没有离开李衍,反而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细心捋开黏在李衍颊边的几缕汗湿碎发,再掏出水沉香熏过的丝帕,帮李衍擦了泪水,又用两指盖着帕子,轻轻地捏住了李衍的红鼻尖。   李衍烧得昏昏沉沉,却感受到了表哥动作中的别样温柔,就使劲儿地用鼻子出了一下气。幸原公子就用翻书写字的手给端王擤了鼻水。   李衍一时幸福得过了头,也分不清这是幻梦还是现实,便问:“雁洲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崔渚心道怎么我与他说了半天,最终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呢?   于是,崔渚郑重地答:“我不再生你的气了。”   这话确实是真的。   因为崔渚对李衍的感情,早已不是区区“生气”二字就能说得清的了。   而崔渚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叫李衍锁在心尖儿里整整三年的愁思,全部烟消云散了。   李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激动地咳嗽了好几声,又问:“那……那你现在还喜欢我么?”   崔渚道:“我从前是真心喜欢你的……但是现在,我也弄不清楚了。”   李衍的心情立即由喜转忧,这崔家表哥好生浑蛋!   当年本王扮女装的时候,你就是真心喜欢我;如今本王恢复了男子身份,你就不愿意同我好了?   这叫个什么道理?   合着你当初喜欢我,就因为我是个女的?若我不是女的,你就不愿意再爱我了?   李衍又气又恼,一把拉起棉被将整张脸盖住,赌气地说:“崔大人,你只顾着数落我的不是,但你不也是一样?你不是也三年间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么?”   崔渚也不知自己怎么又惹到这个小冤家,便对着床榻上那团隆起的被子山讲道理:“既然是你做错了事,就该是你主动写信给我才对。”   被子山下传来了闷声闷气的声音,说的是:“你是我的哥哥,合该你让着我才对!”语气是十分不甘示弱,然而话音刚落,就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崔渚虽转变了性子,却没有堕落到与病人斗嘴的地步。   他将李衍从被子山下挖了出来,无奈地说:“待你养好了病,我一定要好好教你这长幼尊卑、为人处世的道理。”   李衍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崔渚,说:“待本王一养好病,就马不停蹄地逃回陈宛,看你崔大人要不要来陈宛抓我!”   想着崔渚束手无策的样子,李衍就窃笑出声,笑了没几声又开始不要命般地用力咳嗽,活像个失了智的小疯子。   崔渚看李衍咳得面颊泛红眼睛湿润,就帮他轻轻抚背,哄道:“好了,好了,等你的病好了,哥哥再同你分辨这些爱恨情仇是是非非。”   李衍一边咳嗽一边点头表示同意,心里却是很遗憾。   端王自幼就是稚童性格,但凡心里头想起了什么事情,那当场就要去做的。   再说了,端王时隔三年才想通了自己对表哥的感情,眼下是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缠着崔渚,软磨硬泡也好,撒娇耍赖也罢,一定要让表哥束手就擒才能罢休。   人都说病中乏力多倦思,李衍身为真龙之子,却也没办法抵抗疾病侵扰。纵然心情是万般急切,却也只能偃旗息鼓,来日再战。   于是,端王殿下就这么赖在了崔宅养病。   崔大人当初是无妻无子单身赴任,因此皇帝赐了他一处精致小巧的私宅。贵在闹中取静,清雅素朴,占地则并不宽阔。   端王是喧宾夺主恃宠而骄,他将崔渚平日住的卧室给占了,崔渚这个主人反倒得去住侧厢房。   崔渚没有任何怨言。趁着端王睡着的时候,崔渚轻悄收拾了几件日常衣服,又搬上几叠重要的官家文书,便轻手轻脚地搬去了侧厢房。   崔渚之所以搬去侧厢房,倒也不是在特意回避李衍,而是因为他公务实在繁忙。   崔大人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天还未亮就要起床准备上朝,天黑了才能堪堪赶回家里。他担心自己早晚动静惊扰李衍,这才与李衍分居两室。   崔渚自然是心思体贴温柔,这贴身照顾病人的担子也就落到了李世荣与崔伯星身上。   李世荣忠心耿耿自是不必说,崔伯星对照顾李衍一事也是颇为上心。   原来,崔渚当年从陈宛王府回到幸原老家后性情大变判若两人,旁人都是一头雾水疑惑不解,崔伯星却将个中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能得看出来,崔公子是真心喜欢“宜安姑娘”。哪怕知道了“宜安姑娘”是端王男扮女装假扮的,崔公子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现如今端王生了病,崔渚还不顾礼法将他抱回家来照顾,这不就能更说明崔渚对李衍旧情未了么?   都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崔渚还未能想明白他如今对李衍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旁观的崔伯星却已经看个通透。   于崔伯星而言,崔渚是亦师亦兄,那么李衍对他来说,自然就是“师母兼嫂子”了。身为小叔子,照顾嫂子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再说,崔渚来皇都赴任,崔伯星也跟了过来,并不是要继续做书童,而是家中的长辈看崔伯星长大了,是时候该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准备着做官入仕。又想着上京路苦,干脆就让崔伯星跟着崔渚一起来皇都生活,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但崔伯星这孩子忠厚老实,见“嫂子”生病,表哥无暇照顾,就自觉地放下了书卷,殷勤地来到李衍床前伺候。   幸也是不幸,李衍病中无力,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的,偶尔醒来,进食用药也都有李世荣在伺候。崔伯星有心想给“嫂子”尽孝,却无处施展拳脚。   李世荣还嫌他碍手碍脚,又赶他回屋去读书。崔伯星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念书,平日里只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心中实在不安。   而比他更加内心不安的,就是崔渚崔大人了。   崔渚是天天早出晚归,走的时候李衍还未睡醒,回家的时候李衍已经安然睡下。崔渚担心李衍病情,便早晚各一次地来看望李衍。   他每次来,都是轻轻地推门,李世荣见了他也不会吱声。于是当李衍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崔渚就轻手轻脚走到了他的床边,将李衍的左手从被窝里慢慢拿出来,握在指间仔细搭脉。   李衍的病情在慢慢好转,脉象也逐渐平和。崔渚这才放心,将李衍的手又慢慢放回原处。   李衍仍然是毫无知觉,因为鼻塞缘故,他睡着的时候总是双唇微分,轻轻打着小呼噜,睫毛也跟着一颤一颤。   崔渚便立在床头静静地看李衍的睡颜。   他也知不该偷窥病人,却总也是忍不住。一来到表弟身边,这脚下就跟生了根儿似的挪不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表情看李衍的,李世荣却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崔公子看他家王爷的眼神分明是有怜爱,又有疼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绵绵情意。这又是应了“旁观者清”这个道理了。   崔渚是安安静静地来,又安安静静地走。李衍身在睡梦之中,甚至都不知道表哥来看望过他。   当然了,也有那么几次,崔渚夜里来探病,刚好撞见了李衍还未入睡的时候。   李世荣识情识趣,见状就悄然离开,留他两人独处。   而李衍一看到崔渚就喜出望外,一定要从被窝里爬出来与表哥拉拉扯扯、谈情说爱。   这下子,崔渚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他本就情思忧繁,再听着李衍一边要命咳嗽,一边软软地唤他“雁洲哥哥”,还缠着他一个劲儿地问“你还喜不喜欢我”、“要不要与我相好”之类的傻话。崔渚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无论李衍问什么,都只能回一句:“等你病好了再答复你。”   崔渚也知道,他不该如此优柔寡断。按照他平日里为人处世的原则,遇到这种情况,要么就该直接拒绝断了对方的念想;要么就该爽爽快快地接受。   但崔渚一遇到李衍,行为做事都不像是自己了。   他心里头实在是不敢确定,万一……万一表弟又是在骗他,那他该怎么办?   或者说,万一表弟只是病糊涂了在说昏话,那他又该怎么办?   故而,崔渚是舍不得拒绝,又没有勇气接受,只能放任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百转情思兀自生长。   李衍人虽病着,心里却清楚得很,崔渚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衍是自食恶果、悔不当初,但他心里头并不着急。   人说姻缘天注定,端王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出来,他与崔家表哥恐怕就是命中有缘的欢喜冤家。   为什么这么说呢?   端王能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细细分辨。   若他们表兄弟俩不是命中有缘,那么李崔氏向来都是温柔贤惠体贴入微,怎么会跟着了魔似的,偏要整天在亲儿子面前夸别家孩子的好处呢?   这不就是要让李衍从小记住崔渚的名字,然后由妒生恨、再由恨生爱么?   若他们表兄弟俩不是命中有缘,那么崔渚可是年少成名心智聪慧,怎么会早不昏头晚不昏头,偏偏在看到李衍的第一眼时昏了头,上下嘴唇一碰就把“小公主”这要命的三个字给秃噜出来了?   这不就是要让李衍一怒而下将错就错,干脆男扮女装,然后勾引崔渚动了真情么?   若他们表兄弟俩不是命中有缘,那么当时在礼部门外,李衍明明地好好走着路,为何会无缘无故突然平地摔倒?   这不就是要让崔渚察觉李衍正在生病,然后热血上头把他抱回了家么?   李衍病中闲着无聊,将从前的大事小情一桩桩一件件细数下来,便茅塞顿开彻底想明白了——本王与崔家表哥可是天注定的一桩姻缘呐。   若是我们俩不相好,那可就是逆天改命,天理难容!   于是,李衍耐心等待着。假以时日待他养好了病,就一定能收服了这崔家的冷面阎王。定要叫崔大人束手就擒、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同本王好!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衍在崔宅一住就是数日,自是清净逍遥,但朝中却并不太平。   原来不知是谁以讹传讹,竟然说陈宛王是为了祭天大典而操劳过度,所以才走出礼部没几步就脱力昏倒。   这个说法可是惊动了不少人,比如端王那几位亲哥哥。   皇帝李沛听到这话大为惊骇,遣宫人给端王送来了许多名贵药材,又嘱咐端王好好休息,不必再操心大典事务。   深居闺中的妍铃公主还亲手缝了双罗袜,差人送给了阿衍哥哥。   其他亲王则结伴来看望弟弟。那恭王李潇则明白,李衍不是因为大典而生病——若不是他强拉阿衍去吃酒,阿衍也不会病倒,他这个当哥哥的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故而,李潇又自责又后悔,揣上了那串海水明珠就来登门谢罪。为了哄弟弟高兴,李潇还派人去银屏阁请来弟弟很中意的那位琴师一道来探病。   不巧的是,几位亲王造访崔宅时,李衍正在闷头睡大觉。亲哥哥们皆吃了闭门羹,那琴师特地背了兰琴过来,却是一首曲子都没弹成,倒是可惜。李潇最为遗憾,将海水明珠挂在了弟弟床头才悄然离去。   李衍醒来之后,看到床头挂着一串熠熠生辉的珍贵海珠,便知亲哥哥来过了。   不过在崔家养病的日子实在逍遥,皇帝已免去端王的种种事务,李衍再不用去礼部听那些繁琐议程,每天只要躺在床上吃喝睡觉就好。   如是过了□□天,李衍的憔悴病容已一扫而空,小脸还圆润了不少。   这天早上,端王早早醒过来,只觉得身心舒展焕然一新。   崔渚照例进屋来看他,李衍连忙作痛苦状,唉声叹气地说头疼犯晕。   崔渚给李衍一把脉,就知道这小东西又在撒谎。却不动声色,只是嘱咐他多下床活动筋骨,然后匆匆离开了。   李衍猜测是崔渚也舍不得他走,心中更是喜悦。   待崔渚去上朝,李衍用过了早膳与最后一贴药,就活蹦乱跳地下了地。   先去表哥的书房给转了一圈儿,翻翻崔渚正在看什么书、写什么字,再去庭院瞎转悠,又跑去崔博星的房间逗表弟玩儿。   崔伯星正在读书,见了“嫂子”,立即面色红透,害羞极了。   李衍更觉有趣,就叫崔伯星搬一张竹榻来给他坐。崔伯星吭哧吭哧地搬了张竹榻放在廊下。李衍往榻上一躺,又支使崔伯星给他捏肩捶腿。崔伯星乖顺极了,还真的一一照做。   初夏渐热,李衍大病初愈,坐在廊下竹榻上纳凉,还有贴心小弟给捏腰捶腿端茶送水,小日子过得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   这般光景,叫李衍恍惚觉得回到了从前在洗竹苑的日子。   当年表哥走了以后,端王熬过了最开始的那段刻骨思念后,还是照旧地过普通日子。每天依旧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常常和尹煦他们去玩耍吃茶,偶尔去清心观骚扰母亲。   如今回想起来,这三年的日子真是平淡如水,没有一桩事能在他的心中留下波澜。   三年的光阴加在一块儿,还比不上和表哥相处的一天来得快活。   端王心想,只有和表哥在一起的时候,本王才是真的活着,果然是天注定的姻缘呢。   李世荣见端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殿下,您这病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宫去呀?”   端王惬意地斜倚在竹榻上,支起右膝,搭着胳膊,潇洒地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本王就在这崔宅扎根儿了,不走了!”   李世荣道:“那咱们得跟陛下和几位亲王知会一声。尤其是恭王殿下,他对您愧疚极了。”   端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恭王送的那串海珠,被他当作手链,绕了好几圈套在腕上。李衍一摆手,袖间就闪过一片珠光宝气。皎洁的海珠贴着李衍白生生的手腕,更显得熠熠生辉,美晕如月。   李衍道:“三哥哥害我生病,这事不假。但若不是生了病,我还没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呢。这一遭,三哥哥就算将功折罪了。再说了,他还留下了这么珍贵的礼物,我哪会怨他呢?”   李世荣很是赞同,道:“恭王殿下可是真心赔罪的。他不但给您送了海珠,还带了另外一样礼物。可惜那时您正睡着,那礼物就自己走回去了。”   端王惊奇地问:“什么礼物?居然能自己长脚走回去?”   李世荣避而不答,道:“那礼物不但走回去了,还每天都走回来,来问殿下的病好没好呢。”   李衍更是惊奇,又问崔伯星:“你也见过这件礼物么?”   崔伯星点了点头,道:“殿下,您再稍等片刻。这件礼物每天都是正午来,今天也一定会来的。”   端王好奇极了,连用午膳的胃口都没了,一直在猜测这礼物到底是什么。偏偏李世荣和崔伯星都不肯直接告诉他,一定要他亲眼去看,更是叫端王好奇得抓肝挠肺。   好不容易等到正午,崔宅的门果然被敲响了。   那崔伯星跑去开门,李衍趴在廊下竹榻上伸着脖子瞧。   门一开,李衍看见,走进门来的不是什么礼物,而是一位琴师。   正是银屏阁的柳卿。   柳卿今天穿了件浅绿衫子,面孔白净,清秀淡雅。斜背着一张兰琴,安安静静地跟着崔伯星走进院中。   李衍一个骨碌翻身坐起,喜道:“柳郎,原来是你!”   柳卿淡淡一笑,道:“客人,您的病好了。”   李衍高兴极了,道:“可不是么,总算好了。对了,你怎么会来看我?”   柳卿还未答话,李世荣替他答道:“那日恭王殿下来看您的时候,也带上了这位琴师。可惜那日殿下睡着,柳琴师就跟着恭王殿下一起回去了。第二天正午,他居然一个人找上门来,问我们您醒了没有,要不要听琴。但那时您还是睡着,所以他又回去了。如是重复数日,连着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总算是等到殿下起床了。”   端王不悦地说:“李世荣,你怎么把本王说的像猪仔一样吃了睡睡了吃的?你就不会叫柳郎在我醒着的时候再来么?”   李世荣笑道:“王爷英明,属下怎么没想到呢?”   端王对自家侍卫嫌弃不已,又对柳卿说:“你别在意,李世荣就是这么傻,他绝对不是故意拦你不让你见我的。”   李世荣悄悄叹了口气,柳卿则笑而不语。   李衍见柳卿背着兰琴,又问:“你怎么有空天天来找我?银屏阁那边不要紧么?喔,难道是三哥哥喊你每天来看我的?”   柳卿道:“是我自己想来的,没有旁人叫我。”   李衍吓了一跳,忙双臂环胸,直往竹榻里躲藏,道:“你不会是看上我了罢!”   柳卿恬淡一笑,笑颜如春水般和柔。   他说:“那日你家哥哥带我来看你,本想着让我弹琴给你听,没想到扑了个空。我回去银屏阁后,才知道你哥哥已经付过定钱。我这琴根本没能弹成,他却一直没把定钱要回去,所以……”   端王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已经收了我哥哥的钱,所以一定得给我弹琴,否则良心上过不去,是罢?”   柳卿轻轻地“嗯”了一声。   端王笑道:“柳郎倒是讲义气,好阿,那你就给我弹琴罢。”   崔伯星赶紧取了蒲团放在地上。柳卿不紧不慢地盘腿坐下,解下兰琴放在膝上,又问:“客人,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李衍倒是挺想听小曲儿的,道:“柳郎,你现在学会弹琵琶了么?”   柳卿答道:“琵琶已经开始学了,却还没这么快能学会。”   “这样阿。”李衍略显失望,又突发奇想,问道,“那么,你能不能用兰琴来弹琵琶曲呢?”   柳卿问道:“有琴谱么?”   端王羞赧地说:“琴谱是没有呢……”   李世荣已是不忍直视,崔伯星则乖顺地立在“嫂子”身边,好心地提醒道:“没有琴谱也无妨的。若是殿下能唱上几句,这位琴师就可以用兰琴来学您的曲调了。”   “原来如此。”李衍高兴极了,又转头问柳卿,“你能学么?”   柳卿端正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摁住琴弦,道:“可以的。”   于是,端王清了清嗓子,唱起来《莺莺操琴》的第一句:“长日夏,碧莲香,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柳卿耳中听着歌声,手下也开始拨动琴弦,倒真叫他学得有模有样的。不过,因为缺漏些许曲段的缘故,他弹出来的琴声断断续续略显走调,像是初学琴的孩童弹出来的曲子。   端王哈哈大笑,是再也唱不下去了。   柳卿停住动作,双手摁在犹自震颤的琴弦上。垂下眼眸,也淡淡地笑了。   李衍笑够了,才说:“柳郎,都说隔行如隔山,看来乐器也是一样,琴果然还是该弹琴的曲子。”   柳卿点点头,又问:“客人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对于端王来说,若是不能听小曲儿,那么听什么曲子都是一样的。于是李衍大手一挥,道:“你会弹什么曲子就弹什么曲子。还有了,我姓李,你叫我李公子就好,不必叫我客人。如今你是在我的家里,应该你是我的客人才对。”   恭王与端王出去吃酒都是隐瞒身份的,所以柳卿还不知道他俩的姓名身份。闻言,柳卿愣了愣,道:“原来客人姓李么?这门上写的是‘崔府’,我还以为……”   李衍得意地说:“崔大人就是我的哥哥呀!”   柳卿更是疑惑,道:“您的哥哥不是那天陪你来银屏阁吃酒的那位么?”   李衍道:“那是我的三哥哥,崔大人就是……就是我的雁洲哥哥!”   柳卿明白过来了。   他还记得李衍当初在银屏阁大哭大闹,喊着“雁洲哥哥,我爱你爱得好苦”的情状。如今李衍已经登堂入室,想必是与“雁洲哥哥”修成正果了罢。   于是,柳卿沉定心思,拨动兰琴,弹了几首喜悦轻快的曲子。   端王笑嘻嘻地坐在竹榻上,双手撑在榻边,垂着双足晃去晃去,活泼可爱极了。   柳卿将拿手的好曲子都弹了一遍,总算是不辱使命。   琴声停住,指尖已有些酸胀。柳卿双手交握,又问:“李公子,以后还要听琴么?”   端王想了想,道:“我在皇都办完事就要回陈宛去了,你要来陈宛给我弹琴么?”   柳卿道:“我一直都在皇都的花街弹琴,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李衍惊讶极了,道:“你没有去过陈宛么?那真是太可惜了,陈宛特别特别好的!”   于是,端王又将陈宛的好处细细说来,道:   “皇都的莲花都没开,陈宛的花都已经开了,姹紫嫣红好看极了。再说皇都的酒又辛又辣,陈宛的酒却又甜又香。   对了,陈宛府有个静莲茶屋,赏莲吃茶十分风雅,你不如去那里弹琴罢。你就说你是李公子介绍来的,老板肯定会收下你的……”   陈宛王热情地说着陈宛府的种种好处,讲了一大通才停下。   柳卿终于有机会开口,犹疑地说:“我……这……”   李衍道:“怎么?难道你卖身给银屏阁了,不能去别的地方?”   柳卿摇摇头,道:“那倒没有。我在银屏阁弹琴,是因为银屏阁给的报酬最高。哪怕没有客人点我弹琴,我每月也能领到不少银钱,所以我才一直待在那里。”   李衍笑道:“但你是琴师,你总归希望有人听你弹琴的,对罢?”   柳卿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衍想起来《莺莺操琴》的词,唱道:“高山流水知音少,抬起身躯意彷徨。”   于是柳卿又拨动琴弦来学李衍的歌声,曲调照样有些走调。李衍听了,不由得笑出声来,柳卿也温柔地笑了。   崔渚走进家门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陌生琴师,正坐在他家院中,弹着不成调的曲子逗端王玩。端王殿下更是可恶,明明早上还口口声声说着头昏脑涨,眼下却坐在廊下对着那小白脸琴师嘿嘿傻笑,怎么看怎么让人不高兴。   崔渚皱紧长眉,面色不悦。   李衍一看到崔渚,立即喜出望外,跳下竹榻颠颠地奔到崔渚身边,喜道:“雁洲哥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崔渚道:“今日官府得了空,便早些回来看你了。”又板起面孔,教训道:“你怎么跑到院子来吹风?就不怕再发热么?”   李衍疑道:“不是你让我下床活动筋骨的么?”   崔渚被哽了一下,哑口无言之余,更是面若冰霜、寒气尤甚,弄得李衍一头雾水。   而柳卿见李公子的“雁洲哥哥”回来了,便收起兰琴,起身告退。   李衍见柳卿要走,忙叫李世荣取赏钱来。   柳卿已收过一次钱,自然不肯再收第二次。于是婉言谢绝,背起兰琴就回银屏阁了。   崔渚不清楚个中原委,见这小白脸琴师竟然连钱都不要,更以为他与端王的关系不一般,心中烦闷尤甚。   直到用过晚膳,崔渚坐在书案前翻阅公文书卷时,依旧是无法集中精神,心里总想着端王冲那琴师嘿嘿傻笑的呆样。   崔渚叹了口气,放下书卷,按揉眉心,焦躁不休。   于是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厢房,鬼使神差地来到库房。   又点燃烛火,翻箱倒柜寻寻觅觅,终于找出一口囊袋。   崔渚将烛火放在一边,俯身打开囊袋。   囊袋中赫然出现了一张瑶琴,正是崔渚从前学琴时用过的古物。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李衍白日里同柳卿顽耍了一个下午,夜间用过晚膳就乏了,正脱了外衣准备就寝,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崔家表哥走去了后宅库房。   李衍顿觉奇怪。   崔家表哥今天一回家就冷着张阎王脸,也不知是吃了什么□□。难得李衍大病初愈,第一次与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崔伯星都乐得不行,崔渚却面若寒霜不言不语,匆匆吃完饭就丢下碗筷,说是还有公务尚待处理便回屋去了。   想当初,李衍揪着表哥死缠烂打,崔渚只拿“等你病好了再答复你”来搪塞他。如今李衍总算病好了,崔渚不但没有答复他,还如此冷待着他,着实浑蛋。   眼下,崔渚又鬼鬼祟祟地跑去了库房,也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   李衍偷偷拉开了门扉,从门缝儿里偷看库房的情状。   只见烛影摇摇,墙上映出个人影,像是在翻找东西。   李衍是满头雾水。堂堂中书令崔大人不老老实实地给皇兄办公差,跑去库房找什么要紧东西?   库房里丁玲桄榔吵了半响,李衍瞧见墙上的人影终于直起身子,怀里还多了件长条东西,像是缺了四条腿儿的长板凳儿。   崔渚似乎又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板凳面儿。李衍更是好奇得抓肝挠肺,不知崔渚提着条板凳儿是要作甚。   崔渚终于擦干净了板凳儿,又转身走出屋外,竞往主卧走来。   不好,崔家表哥拎着板凳儿是冲本王来的!   李衍连忙合上门扉,手脚并用地爬到床上盖紧被子。   很快,崔渚就抱着瑶琴敲了敲门,李衍懒懒地答了声:“进来罢。”   于是崔渚推门进来,瞧见屋内光景,愣了愣,问道:“原来殿下已经睡了么?”   李衍装作刚刚被吵醒的模样,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说:“无妨,哥哥要说什么就说罢。”又瞧见崔渚怀里抱着的并不是什么板凳儿,而是一张瑶琴!一时间呆了,道:“表哥哥,原来你也会弹琴?”   崔渚点点头,又问:“既然你已经睡了,为何屋里还点着蜡烛?”   李衍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被表哥揪住了狐狸尾巴,登时讪笑两声,也不再装睡了,坐起来说:“我正要去吹蜡烛呢,哥哥就来我屋里了,可见我们俩果然是有缘的。”   崔渚皱紧眉头,道:“你这随口扯谎的毛病真该改一改。”   崔大人大半夜地跑到本王屋里来,肯定不会是要与我说教。李衍也顾不上与崔渚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兴奋地问道:“雁洲哥哥,你千辛万苦地把这瑶琴翻出来是想做甚?该不会是想给我弹琴罢!”   崔渚轻轻地“嗯”了一声,寻了把椅子放到李衍床边,端端正正地坐下。   他郑重其事地将瑶琴放在膝上,严肃地说:“你不是喜欢听琴么?从前在幸原的时候,我将琴棋书画都一一学过。我的琴技,虽然比不上琴师,但也能入耳。若你喜欢听琴,不必大费周章将琴师唤到家里来,我一样可以弹的。”   端王琢磨着这话中深意,顿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笑嘻嘻地说:“雁洲哥哥,原来你是吃醋了呀。”   崔渚道:“并不是吃醋。只是你将那琴师叫到家里来,若是叫有心人瞧见了,岂不是要生出什么口舌是非么?   李衍浑不在意地说:“柳郎是正经琴师,并不是奇怪的人。”   崔渚道:“既是正经琴师,为何弹了琴还不收钱?难道……你们是好朋友么?”   “我和他是……”李衍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若是要说他与柳卿的关系,势必要牵扯到早先与三哥哥一起去银屏阁的事情。堂堂亲王结伴儿去逛花街,这种事总归是不太好开口的。   崔渚见李衍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心中更是黯然。随手拨弄着琴弦,瑶琴响起了单调的声响,听起来抑郁极了。   沉默半响,崔渚终于开口,问道:“端王殿下,那位柳郎就是你养的男家雀儿么?”   端王吓了一跳,道:“不是的!我都说了,我没有养什么男家雀儿呀!”   见崔渚不信,万般无奈之下,李衍只好横下心来,将银屏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唯独隐去了柳卿口头上教他龙阳之道的那一段。   好不容易解释完那天发生的事情,李衍又诚恳地说:“我可以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发誓,我绝对是清清白白的。雁洲哥哥,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呀!”   端王这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崔渚听完后又仔细一想,端王这个小傻子,确实能干出来在青楼楚馆大哭大闹的呆事来,于是信了几分,胸中的烦闷情绪更是一扫而空。   又想着,端王殿下三言两语就能撩拨我的心弦,看来我还是栽在这个小骗子的手里了。   于是,崔渚不高兴地说:“就算你与他是寻常友人,也不该那样嬉闹调笑,简直是目无礼法。”   李衍谄笑着说:“崔大人说的是!”   崔渚这才满意。   他的神色依旧是冷冷淡淡的,但信手拨弄着琴弦,却弹出了轻快的曲调,心情显然是好得多了。   李衍跪坐在床榻上,一头乌发倾泻而下,肩上还披着一床厚被子,衬得他整个人只有小小的一只,模样可笑极了。   端王则混然不觉,还笑嘻嘻地问:“雁洲哥哥,你还给不给我弹琴了?”   崔渚问:“你想听么?”   李衍拼命点头,道:“当然想阿。”   崔渚垂眸拨弄着琴弦,道:“白日里那个琴师给你弹琴的时候……你还给他唱小曲儿了。”   李衍道:“你要是想听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唱小曲儿呀!”说罢,又拍拍身边的床榻,道:“雁洲哥哥,你不如坐到我旁边来,这样听得仔细些。”   这张床榻算是相当宽阔的,容纳两个男子也绰绰有余。   不过,李衍知道崔渚向来有礼有节,必然不会愿意与亲王共坐一席的。   所以,李衍说这话,本来是在调笑崔渚,但没想到崔渚听了,竟然点点头,然后闷不吭声的抱起瑶琴,真的坐到了李衍身边!   只见崔渚跪坐在席,瑶琴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李衍是披着棉被盘腿坐在床上的,他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如此一来,更是比崔渚矮了一个头还不止。   于是,李衍仰着小脸儿,惊奇地看着崔渚,道:“雁洲哥哥,你还真的愿意坐在我边上阿。”   崔渚淡淡地“唔”了一声。   李衍瞧见,崔家表哥的如玉俊容并没什么表情,但一双耳朵已经红得像是滴血了,怕是连崔渚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羞涩心情已经展露无遗了罢。   端王竭力地忍着笑,心里头又像是打翻了蜜罐子般甜滋滋的。   于是,他裹着被子往表哥身旁挪了挪,直到两人的身体挨到一起才停下。   话不多说,李衍倚在表哥笔挺的身板上,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唱起来《莺莺操琴》最耐听的那一段。   唱的是:   “炉内焚了香,瑶琴脱了囊,莺莺坐下按宫商。先抚一支《湘妃怨》,后弹一曲《凤求凰》,《思归引》弹出倍凄凉。”   端王殿下的歌声,虽然没有寻常乐女那种婉转悦耳、百转玲珑的动人腔调,但自有不加雕琢、活泼纯挚的别样风采,再加上端王此时心情愉悦,因此唱腔中还带着压抑不住的上扬笑意。   崔渚稍稍一听,便觉得天底下没有人唱的小曲儿能比端王更加可爱了。   再细细一品唱词,便明白过来端王专门挑出这一段唱给自己的意思。   端王是将崔雁洲比作了戏文里的崔莺莺,说崔雁洲也是一个怀春少女,预备着要与表兄弟私会相好呢。   唱完这一段,端王又清清嗓子,得意地问道:“本王唱的如何?”   崔渚矜持地评价道:“尚能入耳。”   崔家表哥还真是难哄得很!李衍悄悄地吐了一下小舌头,又催促他弹琴:“既然本王已经给你唱了小曲儿,你也该投桃报李给本王弹琴了罢。堂堂幸原公子,可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崔渚点点头,稍稍活动双手关节,便沉定心思,指尖摁上了琴弦。   李衍定定地盯着表哥,崔渚凝神静气,竟然连琴谱都不用看,双手灵活翻动,一连就弹了三首瑶琴名曲!   他弹的第一首曲子是哀婉悱恻,令人泫然欲泣;第二首曲子则是高逸洁雅,令人淡然明静;第三首曲子则是凄清咏谧,令人戚戚忧绝。   三曲弹罢,幽幽琴声还久久回荡于心,不绝于耳。   李衍听得赞叹不已,崔渚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幸原公子,连弹琴都格外有才情。虽然当官以后疏于练习,技法略显生疏,但他弹琴时用情极深,是而琴声也显得无比动人。   再说了,崔渚气度端正,仪态文雅,弹琴时收放自如,举止从容,气质清高,自有傲然风骨。   在李衍眼中,崔家表哥宛若仙者降世,于凡人而言,简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崔渚弹完曲子,便垂着一对美丽凤眼,静静地看着犹自震颤的琴弦,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李衍听出来,崔渚刚刚弹的三首曲子,分别是《湘妃怨》、《凤求凰》和《思归引》,均是讲述情爱愁绪的曲子,恰好对应上了端王方才唱的《莺莺操琴》里崔莺莺弹的琴曲顺序。   崔渚弹这三首曲子,究竟是何用意呢?   李衍心中蠢蠢欲动,总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崔渚的曲折心意,却又不敢确定,于是试探地问道:“雁洲哥哥,你是在扮演莺莺小姐么?”   崔渚不答反问:“端王殿下是要扮演张生么?”   李衍连忙表忠心:“我才不是张生这种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呢。”   崔渚抿紧了薄唇,似乎不能苟同。   这叫个什么意思呀!李衍吓了一跳,急切地说:“崔大人,难道你觉得本王是负心汉不成?”   崔渚道:“你不是负心汉,却也算不上什么良人。”   李衍自知理亏,一时间也无法辩驳,只能讪笑两声,谄媚地说:“哥哥,好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骗你了。”   崔渚沉吟片刻,才问:“真的么?”   李衍忙不迭地应道:“真的真的。”又举起三指顶着上天,道:“雁洲哥哥,今天若是你要我赌咒发誓,我是什么狠话都肯说的,只怕你还是不肯信我呢。”   崔渚一听李衍要发毒誓,心中一惊,忙道:“不必赌咒发誓的。”   于是,李衍穷追不舍地问:“那你究竟信不信我?”   崔渚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姑且……再信你一次罢。”   李衍高兴坏了,双臂一环将崔渚的胳膊抱入怀中,肩上披的被子滑落了也顾不上,只是软声说道:“雁洲哥哥,你先前说过的,待我病好了,你就要答复我。如今我病好了,你总该答复我了罢?你究竟是要与我相好,还是不要呢?”   崔渚默然沉思。   李衍提心吊胆地看着崔渚,生怕崔渚上下嘴唇一碰就说“不要”。   直到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崔渚薄唇微动,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李衍坐在他身边,听得分明,崔渚说的两个字正是——“要的”。   崔渚亲口说他要与端王相好了!   本王终于收复了冷面阎王了,我们这段天注定的姻缘总算是成了!   李衍一时间喜出望外,声音都有些发颤儿,喜道:“雁洲哥哥,我好高兴好高兴呀!”   “呵。”崔渚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一边笑,一边温柔地望向李衍,冷面阎王终于变回了温柔表哥。   在李衍眼中,崔渚这一笑,真应了那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幸原公子的清俊五官霎时间和煦如春,一双美丽凤眼满含情意地凝视着李衍,爱怜中还带了几分疼惜。   李衍简直都看痴了,喃喃地说:“雁洲哥哥,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明白的。”崔渚柔声道,“我对你也是一样……我真心喜欢你,宜其家室,安既且宁。三年来,从未有过一瞬改变。”   崔渚简简单单的话,却叫李衍明白了他的曲折情意。   他们两人分别的三年来,崔表哥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   崔渚能将《湘妃怨》、《凤求凰》、《思归引》这三首曲子弹得如此动人,正是因为这三首琴曲应和了他三年来的相思之心阿。   而我,竟然白白地和表哥蹉跎了三年光阴,互相思念彼此哀怨,真是傻死了!   李衍鼻尖一酸,立即咬紧了嘴唇,强忍着不掉下泪来。   崔渚的手还摁在瑶琴上,李衍默默地伸出了右手,轻轻放在崔渚的左手背上。于是崔渚将左手翻过来,慢慢扣紧了李衍的手。他表兄弟两人的手便掌心相贴、十指交扣,亲亲密密地握在一块儿了。   李衍活了二十年,还没有一刻能像此刻一样如此喜悦。   说是喜悦,却还不算很贴切。李衍与崔渚心意相通,双手相握,胸中激荡着万般柔情。与其说是相知定情,不如说是再度团圆。   李衍双眼晶亮,隐隐闪烁着喜悦的泪光。   他不知道寻常男女会在定情时说些什么,便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说道:“雁洲哥哥,你现在是从正三品中书令晋升到正一品亲王妃了。如何?跟我端王相好,可比替皇兄鞠躬尽瘁要逍遥多了罢?”   崔渚一听,李衍口中说的虽是些幼稚傻话,但语调中却压抑着些许的哭腔,便知道,李衍这是心情太过激动,以至于开始胡言乱语了。   崔渚无奈一笑,心中则是一片柔软。   想着,合而又分,分而又合,兜兜转转,我心中那副小妹居室图,终究还是填上了这个小东西的名字。   或许,我们还真的天注定的缘分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王妃我要霸占你的美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李衍越看崔渚,心里越是欢喜,便珍惜地握紧了崔家表哥的手,又亲亲密密地枕着表哥的肩头,甜蜜地说:“雁洲哥哥,你今夜就在这里宿下罢。”   崔渚却吓了一跳,膝上的瑶琴差点掉到地下去,忙道:“这、这怎么使得?”   崔大人的面皮居然这么薄,倒也怪可爱的。李衍嗔怪道:“这怎么使不得?雁洲哥哥,你都是本王的人了,与我睡在一起也是应当的。”   崔渚白净的面孔霎时红透了,局促地说:“两个男人睡在一起……成何体统……”   怪也怪哉,崔大人怎么会觉得两个男人睡在一起不成体统呢?   难道说……   李衍直勾勾地盯着崔渚,问道:“雁洲哥哥,须知寻常男子之间若是情谊深厚,也会共睡一榻抵足而眠。雁洲哥哥为什么这么害羞?难道……难道你也懂得龙阳之道?你也懂得两个男人可以花前月下、翻云覆雨么?”   崔渚已经害羞得不好意思去看李衍,支吾了半响,才几不可闻地说:“知道的。”   李衍惊诧极了!   若不是恭王提点,本王还不知道两个男人也可以互相喜欢。再说这龙阳之道,更是从银屏阁那处习来的。   而崔表哥平日里最瞧不上青楼楚馆烟花之地,他是如何得知男欢男爱的方法呢?总不可能是他幸原公子天资聪颖,还能自己了悟出来罢?   李衍好奇得不行,便将崔渚膝上的瑶琴放到一边,像只小猫儿似的钻进了崔渚的怀里,双臂搂着表哥的脖颈,促狭地问:“雁洲哥哥,快告诉弟弟,你是从哪儿学来的龙阳之道?是别人告诉你的?还是你从书里看的?快告诉我罢!”   崔渚低头瞧去,见李衍柔顺亲昵地坐在他的怀中,一双晶莹星眸闪烁着狡黠光芒,于是面色更红,却还竭力拿捏着正经模样,将个中原委缓缓道来:   “我在崔家为老祖守孝时,有一年冬天,幸原南村的一位乡人醉酒以后调戏了邻居家的少年,事后被对方的兄弟打了一顿。他不服气,就跑去官府告状,说对方是小题大做、以多欺少。于是县令就派人来崔家,询问这宗官司究竟该如何判。族人们听闻此事,私下里就以龙阳之事为话题讨论了一二,我刚好在旁边,不由得听到了,于是……”   原来如此!   李衍这才明白过来。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崔家人在私下里议论男男欢爱之事,无论是在分析案情也好,是在议论是非也罢,总之就是被错爱上男子的崔渚恰好听到了。   崔渚本就心思敏捷,旁人虽是隐晦地议论,但他只要稍加思考,就能把龙阳之道的奥妙给琢磨透了。   没想到崔家表哥还有如此一面!李衍心中更是蠢蠢欲动,又问:“那这宗官司后来是如何判的?”   崔渚答道:“醉汉和少年的兄弟们都受到了处罚,一个是判了酗酒调戏,另一个是判了打架斗殴,不过——”崔渚温柔地望着李衍,道:“你现在还坐在我的怀里,难道官司的结果很重要么?”   李衍哈哈大笑,搂紧了表哥的脖颈,额头相抵,亲昵地说:“眼下,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了。不过呢,你幸原公子只要一开口说话,就如同春风化雨,自有一种谆谆教诲的气质,叫我只想拜你为师虚心求教,不由得就忘了原本的话题是什么。”   说着,端王又朝崔渚挤眉弄眼,道:“雁洲哥哥,你若是害羞,那我们今夜就盖着被子睡在一起,旁的什么也不做。”   崔渚担心地问道:“我们非得睡在一起么?我每日早起,只怕会吵到你。”   李衍大手一挥,潇洒地答道:“无妨,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到手,才不会轻易放你走呢!”   崔渚笑了,道:“好。”   李衍眉开眼笑喜不自胜,立即撺掇崔渚去收拾东西。   于是,崔渚就把先前搬去侧厢房的衣裳物件又都搬了回来。李世荣、崔伯星都已经睡下,是也这对表兄弟就顺顺利利地同枕而眠了。   待崔渚更衣上了床,李衍就立即钻到了崔渚怀里,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崔渚的身上。崔渚也不嫌弃李衍重,还松松地搂住了李衍的窄腰,温热的手掌则放在李衍的腰心上,好似爱抚着一只小猫儿。   李衍舒服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但又不想睡觉,便缠着崔渚说些家常闲话,说的是:“雁洲哥哥,你看起来虽然安贫乐道,平日里衣食住行都不怎么挑剔,但我发现了,其实你一点都不节俭简朴。”   崔渚怀里抱着李衍,只觉得天底下没有这更幸福的事情了,闭着眼睛,问道:“何出此言?”   李衍掰着手指头数道:“寻常人若是得了一炷水沉香,能小心翼翼地闻上一整天,而你却每天拿水沉香来熏衣服和帕子,这还不叫奢侈么?”   崔渚解释道:“虽然都叫水沉香,但用来熏衣的香与用来品闻的香是不一样的。虽然价格不算便宜,但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奢侈。若你不喜欢闻的话——”   李衍立即道:“我很喜欢闻的!”   崔渚笑了。   李衍也笑了,开心地说:“这一条姑且放过罢,但还有一条,足以说明你生活奢靡。你刚刚弹的那张瑶琴,应当是前朝古物。如此好的琴,竟然被你放在库房里闲置,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才弹上一弹,未免太奢侈了些。”   崔渚道:“这张瑶琴是我家先人传下来的遗物,如今跟着我来了皇都,自然要小心保存。不到重要的场合,绝不能随意地拿出来弹奏。”   李衍品出了崔渚话中的意思,心中一喜,道:“原来给我弹琴是重要的事!”   崔渚睁开眼睛,无奈又很怜惜地看着李衍。   此时此刻,不需要言语,他的清雅凤眼已经足够深情。   幸原公子真不愧是李衍梦中的美男子,李衍真叫他给看痴了,趴在表哥的胸口上,软软地喊了声:“雁洲哥哥……”   崔渚也低声唤他:“宜安……我的宜安。”   于是,李衍凑上去,亲了一下崔渚的嘴唇,动作轻盈,触感柔软。   崔渚的神色也愈加温柔,轻声道:“你的病才好,夜里应当早些休息的。”   “知道了。”李衍甜蜜地点点头,伏在崔渚怀里闭上了眼睛。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兴奋得一夜睡不着,但只要闻到崔渚身上那种绵厚温柔的水沉香味道,便觉得安心宁神,宛若倦鸟归林,游子还乡。   很快,端王就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晨,公鸡才打了一下鸣,崔渚就准时地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便见李衍乖巧地趴在自己怀里,正熟熟地睡着,崔渚竟有种仍在梦中的感觉。只因他苦苦思念宜安整整三年,本以为此生都无望与他相爱相知,没成想却修成了正果。   也许正像宜安说的那样,若他们不是天注定的缘分,崔渚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解释了。   崔雁洲缓缓起身,将李衍推到床榻的里边,生怕吵醒了这个娇气的小东西。李衍的手还紧紧地攥着崔渚的衣襟,崔渚就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又觉得李衍身量虽然纤细,一双小手却肉乎乎白嫩嫩的,可爱极了,不由得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简直是爱不释手。   李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崔渚这才把他的手放回去,低声道:“我要去上朝了。”   李衍睡眼惺忪地看着崔渚,似乎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崔渚想了想,学着李衍昨夜的模样,轻轻亲了亲李衍的嘴唇。   李衍只觉得恍然如梦,便傻傻地笑了。崔渚又说了声“乖”,李衍就慢慢地缩进了被窝儿里头。   崔渚怜爱地摸摸他的长发,于是悄然离去。   那日上朝时,大小官员们都惊叹不已,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闻名朝野的冷面阎王崔大人,不知怎的竟然转了性子,整个人如沐春风笑容和煦,对谁都客客气气的,真让人受宠若惊!   早朝结束后,中书令崔渚单独面圣,皇帝见了他都大吃一惊,道:“崔爱卿,从前陈宛太后说起你时,总是说你温柔敦厚和善可亲,从前我还当不实,今日一见,我总算明白了陈宛太后并非妄言。”   崔渚道:“臣惶恐,承蒙陈宛太后娘娘谬赞。”   皇帝笑道:“雁洲,你可别再变回去了。你原来总端着那副冷模样,连朕都不太敢跟你说话。”   崔渚躬身行礼,道:“微臣是变还是不变,都要看陛下愿不愿意成全。”   皇帝饶有兴致地问:“此话怎讲?”   崔渚道:“待祭天大典结束之后……”   于是中书令与皇帝协商密谈,谈了一个下午才满意离开。   自从崔渚李衍这对表兄弟心意互通后,两人的日子过得是颇为甜蜜。   白日里,崔渚去官府办公,李衍就在家里乖乖等着他。待到晚上崔渚回来了,李衍就迎上去与他嘘寒问暖。   用过晚膳后,崔渚去书房读书写字,李衍也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痴痴地看着崔渚的端正模样。   亦或者,崔渚看李衍闲来无事,便与他下棋手谈。与崔渚对弈,李衍总是要输的。但是输给幸原公子,端王心甘情愿。   等到夜里就寝时,李衍便拉着崔渚一起睡觉。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或是说些家常闲话,或是亲嘴儿狎戏。因为崔渚害羞的缘故,两人不会做比亲嘴儿更加亲密的事,但李衍也快乐极了,满足极了。因为两人现在的日子,就好似新婚夫妻般柔情蜜意。   不过,就算是新婚夫妻,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腻在一起。数日之后,万众期待的祭天大典就到了。   大周举朝为这次祭天大典筹备良久。待到祭奠当日,皇帝李沛亲自主持了仪式。皇族亲王皆着朝服位列在席,大小官员也都穿着正装肃穆而立。   李衍远远地瞧见,崔渚穿着一身大红衣衫,戴着乌纱帽,清朗端正,儒雅斯文,又想着这么个神仙人物是我李衍的王妃,心中更是欢喜。   那崔渚察觉到端王目光,也温柔一笑和煦如春,更叫端王看得痴迷,差点没情不自禁地往崔渚那里走去,幸亏被站在旁边的敬王给拦住了,才没在大典上色迷心窍出了岔子。   这祭天典礼自是庄严肃穆,场面宏大。待到漫长的祭天大典结束之后,诸位亲王也该启程,返回各自的封地了。   不出几日,诸位哥哥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端王李衍心中焦灼束手无策,只好借口大病初愈,不适宜长途劳顿。   皇帝怜惜他,于是端王就将归期拖了一天又一天。   暑意渐浓,盛夏将至。   端王在皇都久居不去,已经在朝中引起了许多议论。陈宛太后李崔氏更是一封书信接着一封书信地催促儿子回来。   李衍烦不胜烦,但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崔渚,便装傻充楞,好似扎了根儿般不愿意离开皇都。   到了后来,就连皇帝李沛都三番五次地催促李衍快些动身。须知越往后拖,天气就越来越热,端王在路上吃的苦头就更多。   李衍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回禀皇帝:“等到夏至,端王就会动身回陈宛。”   端王的归期终于确定,众人非议这才慢慢减弱。   欢聚难得,唯离别多。   眼看着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李衍是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崔渚却无比坦然,每日照旧上朝办公,晚上回了家就与表弟用膳就寝。   李衍实在是不明白,崔渚究竟是舍得他走,还是不舍得他走呢?   但端王也不敢直接问表哥,声怕表哥会用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混账话来回答他,于是愁思更甚,人也憔悴了许多。   如是过了几日,李衍却迎来了一位许久不久的朋友,正是陈宛刺史之子尹煦。   端王与尹煦多日没见,两个好友自是欢颜叙旧。   李衍一问才知道,原来尹煦从陈宛跑来皇都,是要替父亲联络关系,办些事情。如今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所以尹煦不再急着回陈宛,便来崔宅寻李衍玩耍了。   不论尹煦为父亲办的是什么事儿,既然他没有求到李衍这里,李衍也不会多问。两人便商量着出去哪里玩耍。   尹煦初来乍到,消息却十分灵通,说是待到夏至那天,皇都内城河边要起一个花灯节,届时花灯璀璨,人流如织,一定相当热闹。   端王向来爱凑热闹,自然心向往之。先送走尹煦,等到崔渚夜里回家,就缠着表哥一通撒娇,说是本王马上就要回陈宛了,临走之前,想跟表哥哥去夏至花灯节玩耍一番。   可怜了那尹煦公子,本来是想与好朋友一起去花灯节玩耍的,却没想到李衍见色忘义,满门心思里只有他的好哥哥。尹煦无奈,只好去另寻伙伴。   而崔渚见李衍如此期待,自然点头同意,第二天就去知会官府,说夏至那日,中书令要告一天的假。   崔渚是雷厉风行说做就做,弄得李衍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等到了夏至那天。   说是期待,自然因为要和表哥去玩耍而期待。说是害怕,那是因为等到过了夏至这一天,端王就得启程回陈宛,他们又要两地分居了,真叫人忧愁。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夏至那日,皇都内城河上照例起了花灯节。   人们在河边放花灯、点灯笼,祝愿祈福,结伴相游。到了夜间,内城河里已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小巧精致的花灯随着柔波轻轻摇曳,可怜可爱。   而河岸边街道上还挂起了一排排朱红灯笼。灯笼与花灯的光亮彼此辉映,倒映在清澈的河水,满河的光点摇摇曳曳,晶莹闪亮,恰似天上的银河垂落在凡间。   皇城中的青年男女、公子佳人都结伴儿来到花灯节玩耍,街道两边更是聚满了商贩走卒,宽阔的大道上人流如织,热闹极了。   李衍与崔渚一前一后地走在河边。   见路上往来的行人皆笑语晏晏,河中花灯闪耀,美不胜收,不似凡间,端王心中颇为欢喜。但转头再一看走在前面的崔渚,便马上想到自己明日就要与表兄分别,胸中又生起了百转愁绪。   李衍脚步越来越慢,崔渚也察觉到李衍心情不佳,便停止脚步耐心等待。   待李衍慢吞吞地跟上来,崔渚才问:“怎么了?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花灯节不好玩么?”   李衍恹恹地说:“没什么。”又走到表哥身边,慢慢地将脸埋在他的肩上。   从前,表哥身上的水沉香总是能让他安心凝神,但今日闻着这股绵厚温柔的味道,端王却觉得心中更是辛酸。   再说崔渚今日穿了常服,一身月白衫子再佩着腰间玉环、头上玉冠,更显得幸原公子英俊潇洒。李衍忧愁地望着表哥的面容体貌,想将他的模样好好地记在心里,回了陈宛后才能日日思念。   这些日子以来,李衍一直是如此情绪低落。崔渚不明所以,贴心地问道:“宜安,你可要去河边放一盏花灯?”   李衍点了点头。于是,崔渚就牵着他去买了两盏花灯,又向商贩借了笔墨,准备在花灯的纸阀写上心愿。   李衍心神不宁地握着毛笔随手写字,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彩色的纸阀上已经多了 “孤雁落洲” 四个娟秀小字。   原来,由于李衍满心满意都想着表哥哥,于是笔随心动,不自觉地就写下了崔渚的名字。   李衍盯着“孤雁落洲” 这四个字,只觉得心中辽阔而寂寞,又想起了三年前,崔渚刚离开陈宛的那段时间里,自己每每登上怀雁楼望江思人,是多么孤独多么忧愁。   而那些孤单日子,很快又要重演了。   端王双眼一湿,几乎掉下泪来,赶紧再提起笔,在“孤雁落洲”后面又加上了一句“与我长相厮守,再不分离”。然后将纸阀折成三叠,小心地塞入了花灯的枝叶之中。   另一边,崔渚也写好了纸阀。   李衍偷摸摸地用袖子擦了眼泪,勉强挤出个笑容,凑到表哥身边,问道:“雁洲哥哥,你写了什么愿望呀?能给我看看么?”   崔渚温柔一笑,道:“当然。”于是把手中纸阀递给李衍。   李衍接过一看,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几行字:“唯愿吾爱阿衍,宜其家室,安既且宁,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李衍先是看到了“宜其家室,安既且宁”这八个字,心中顿觉暖意融融,又看到崔渚还与他心有灵犀地写下了“长相厮守,再不分离”这一句,心中酸涩难言,眼泪水终究还是落了出来。   李衍咬着嘴唇,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几乎浸湿了纸阀上未干的墨迹。   崔渚心中一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感动么?”   崔家表哥怎的这么不懂儿女情长?李衍用袖子擦干眼泪,将纸阀还给了崔渚,道:“笨哥哥,快与我去放花灯罢。”   崔渚活了小半辈子,也只被李衍一个人骂过“笨”,便无奈一笑,将纸阀放入花灯,然后与李衍一起来到河边。   两人一齐将各自的灯盏放入了河中,只见两只彩色小灯随波远去,一前一后,慢慢悠悠,似是在彼此追逐,又似是在相互陪伴。   可爱的花灯就带着主人的美好心愿,远远地飘去了天河之上。   李衍望见,夜色之下,满河星光,斑斓璀璨,心想其中究竟有多少心愿能成真,又有多少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心中更是惆怅,于是转身扑进了崔渚的怀中。   崔渚顺势搂紧了李衍,温柔地问:“你今日怎么了?似乎特别多愁善感。”   李衍倒是很想问他一句,明知我马上就要走了,你又为什么能如此坦然自若?   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话……   李衍仰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崔渚,道:“雁洲哥哥,我要你!你就成全了我罢,好不好?”   崔渚面色一红,道:“你……原来你竟是为了那档子事而如此惆怅?”   李衍道:“难道不行吗?情之所至,难以自禁。既然我们已经心意相通,为何不能更亲昵一些呢?”   尤其是两人的别期将临,李衍更是想把自己交给崔渚,免得这个表哥以后把他给忘了。   崔渚原本是疼惜李衍,不想让他受这个苦,但见李衍已经思春到了如此地步,他也不愿再按捺自己,于是认真地说:“好。”   李衍眼含泪光地点了点头,便牵着崔渚的手回了家。   李世荣、崔伯星都跟着尹煦出去玩了,崔宅里只有崔渚与李衍两人。   在这个星光璀璨、热闹无边的夏至晚上,李衍当初从柳卿那里得来的那盒软膏,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们一同沐浴,互相抚拭,然后彼此拥抱,彻夜缠绵。   崔家表哥是那样温柔而有耐心,叫李衍沉沦其中,不能自已。崔渚出于怜惜之情而多有克制,但李衍一直缠着他不肯放开,叫崔渚又是情动又是怜爱,更觉得宜安在床上可爱到了极点。   还好,虽然两人都是初次,但因为□□,所以身体也十分契合。   如此的甜蜜欢爱之后,李衍更是不愿意离开崔家表哥,但时间却不会为他们停止。   事后,崔渚搂着李衍,已经安心地睡去了。李衍也困得不行,却还强打着精神不肯入睡。他仔仔细细地盯着表哥的容颜,一定要把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日后拿出来反复地回味……   第二日清晨,公鸡打了一声鸣,崔渚就醒过来了。   见李衍眼圈发黑还直勾勾地盯着他,便吓了一跳,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是一夜没睡么?你今日还要赶路呢,路上怎么能吃得消?”   李衍委屈极了,道:“雁洲哥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舍得与我分开呢?”   崔渚愣了愣,道:“说什么狠心不狠心的,反正我下个月也要去陈宛赴职了,只是暂时分别一个月而已,难道你连这三十天都忍不了么?”   什么赴职?赴什么职?   李衍吓了一跳,却隐约感觉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问道:“雁洲哥哥,你在说什么呢?”   崔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李衍根本不知道他调职的事情!于是大为无奈,道:“怪不得你这段时间以来这么忧愁,原来尹煦公子没有告诉你呀。”   李衍急死了,说:“到底是什么事呀?怎么还跟尹煦有关系了?”   崔渚解释道:“尹煦公子的父亲是陈宛刺史尹大人,尹大人年纪大了,想要依仗这些年来在陈宛做出的政绩,回到皇都来做官,但眼下朝中并没有空余官职,于是尹煦就来皇都走动关系。我就顺水推舟向陛下提请了调职。陛下仁厚,已经恩准。等到下个月,尹大人就要来皇都做中书令,而我就要去陈宛府做陈宛刺史了。”   李衍终于明白过来了!   难怪崔渚如此坦然,原来他早就安排好要和本王一起回陈宛了!   李衍当即破涕为笑喜不自胜,又开始胡言乱语,道:“雁洲哥哥,刺史是从三品,中书令是正三品,你和尹大人调换官职,可是吃了亏呀——为了与我长相厮守,你主动被贬官了。”   崔渚笑了,道:“我崔雁洲难道不是堂堂正正的正一品亲王妃么?”   李衍哈哈大笑,道:“是了,就是这么个理儿!哥哥,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害我难过了这么多天。”   崔渚道:“你和尹公子是好朋友,我原以为他已经告诉你了。喔,或许是他也以为我会告诉你,所以才没有与你说罢。”   这真叫喜从天降,李衍简直高兴坏了,管尹煦那边是怎么回事,总之他与表哥不用分开就是了!   于是,端王这天就开开心心地坐上马车,不日就回到了陈宛府。   再过了一个月,皇帝果然颁发圣旨,尹刺史接了中书令的位子,很快就举家搬到了皇都,而新任陈宛刺史崔渚则风风光光地走马上任了。   时隔三年,幸原公子又回到了陈宛。陈宛名士文人们皆奔走相告,端王更是喜悦。王府已经在筹备酒宴要款待崔渚,谁料崔渚来了陈宛以后,说他是陈宛的父母官,不是端王一个人的幕僚,故而不宜接受端王的酒宴。   崔大人不但不赏脸,反而还把端王教训了一顿,说他是奢侈铺张,不会过日子。   端王简直给铁面无私的崔刺史气得半死!但念着崔渚是新官上任,李衍也不好拆崔渚的台,就让人将洗竹苑给收拾出来,特地请崔刺史住回王府。   谁料,崔渚竟然也不愿意去王府住,说他身为刺史,应当行使监察管理之职,不能住在亲王府中,否则就是不合礼法。   李衍听了这话,更是勃然大怒!当场拍案而起,揣上柳卿送的那盒软膏又跑去了刺史府。   他揪着表哥又是撒娇又是耍赖,折腾了整整一夜,崔渚终于同意,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崔刺史就会以亲眷身份去王府小住。   “那么其他日子呢?”李衍追问道。   崔渚答道:“至于其他日子么,殿下可以到刺史府来。你是陈宛王,以后也要体察民情知晓时事,可不能再做甩手掌柜了。”   这就叫山不就我我就山,端王此后便天天地往刺史府跑。   陈宛人都赞叹崔大人果然有一套,居然能督促得端王如此勤政,真不愧是春风化雨的幸原公子。   而李衍日日地跟在崔渚身边,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在王府里的日子。崔渚替李衍管理着陈宛府的大事小状、民情百态,倒真有几分贤内助的意思。   不过呢,崔渚一边做事情,一边还会给端王讲解教导。端王一开始还认真听,没多久就听累了,便撒娇说要去休息。崔渚自然不允许,说他是怠惰懒散,又讲了许多大道理。   李衍听得烦不胜烦,直说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玩了!   崔渚也不理他,不管李衍口中怎么说,到了第二日,端王殿下还是一大早地就颠颠地跑来刺史府。   端王心中也是无奈,若是他来了刺史府,就有一堆麻烦事等着他处理;但若是他不来,那就见不到表哥哥了,多寂寞呀。   端王进退两难,头痛了很长时间。但都说一物降一物,时间一长,端王竟然渐渐地发现了对付表哥的妙招——   只要他在刺史府内留宿一夜,第二日起来,他都不用再撒娇,表哥哥自然就会把所有事情一并承担。   于是端王大喜,开始频频地留宿在刺史府,连王府也懒得回去了。   当初从柳卿那儿得来的软膏早就用完,于是端王又置办了两盒新的:一盒放在了刺史府,一盒放在王府。如此就是再无后患,幸福永远。   而陈宛太后李崔氏见儿子天天地往刺史府跑,也就知道千回百转,亲儿子和亲侄子还是在一起了。   都说人各有命,李崔氏修行已久,也知道顺应自然的道理,便默许了这段姻缘。   于是李衍便和崔渚天天夜夜地腻在一起,倒真应了那句“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而在崔刺史和端王的通力合作之下,这陈宛府也是越来越热闹,成为了江南一方名城。   又是一年盛夏,崔渚偶然得了空子,李衍自然缠着他出去玩。   原来城里的静莲茶屋最近来了一位新琴师,琴技了得,非同一般,很受欢迎。这李衍就拉着崔渚去吃茶凑热闹。   等到了静莲茶屋,两人一进雅座,便见莲花连绵一片,如同瑶池粉云降临凡间,美不胜收。再看新来的琴师柳卿,正认认真真地弹着琴曲,而陈宛众雅士环坐在侧,其乐融融,欢笑一堂。   于是,李衍悠哉悠哉地依靠在雅座中,面前是自家清俊温柔的表哥哥,身旁则是清风动水,莲香叶碧,便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本王更逍遥的人了,不由得哼起了《莺莺操琴》最末的一段唱词。   唱的是:   “瑶琴上了囊,   炉内熄了香,   香几摆侧旁。   闭上绿纱窗,   跟随小姐转闺房。   这叫长日夏凉风动水,   凉风动水碧莲香,   果然夏景不寻常,   果然夏景不寻常……”   .   【全文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